那天上午,加護病房的護理師照會我,關於一位剛轉入治療的病人。
他是阿榮伯,一位在街頭突然倒下,由119送至急診的長者。急診醫師初步評估後,他點頭表示願意插管,當前雖病況危急,但生命徵象穩定,已轉至加護病房治療中。
但他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也說不出家屬聯絡方式。
我走進加護病房,護理師告訴我,這位阿榮伯疑似為街友,過去從未在本院就診。據交班內容,他雖意識清楚,但因多年前罹患口腔癌,導致牙關緊閉、無法言語。
我走進病房,看見他靜靜躺在床上,身形瘦削、面容蒼白,眼神裡寫滿風霜。當他睜開眼與我對望時,那一瞬彷彿在說:我還在。
我輕聲自我介紹:「我是醫院的社工師,我知道您現在無法說話,我們可以用點頭、搖頭來對話,好嗎?」他緩緩點了點頭。
「您有子女嗎?」他點頭。
「現在有住的地方嗎?」他搖頭。
語言失能,但意志尚存。他用僅剩的力氣,向這個世界遞出一點訊息:我是無家可歸的。
我立刻展開背景查證。
從救護單得知他是在另一家醫院門口倒下的,離我們醫院不遠,我立刻聯絡該院社工。對方告訴我:就在兩天前的週末,阿榮伯曾因身體不適由救護車送達急診,當時醫師建議住院但他堅持離開。
我心頭一沉。
這意味著——他其實早已不適,卻又在陌生的城市角落撐了兩天,才倒下來。
我聯絡路倒地點轄區派出所,請求協助聯繫家屬。警方稍後回電表示曾撥打家屬的電話,但無人接聽。
我轉而向社會局求援,社會救助科告知,雖未由街友社工訪視,但曾由某家福中心服務過。
我終於聯絡到那位曾協助過阿榮伯的社工,拼湊出他的生活歷程:
阿榮伯是身心障礙者,罹患口腔癌後說話困難,進食也成問題。去年冬天,他曾因無力繳納房租,而流落街頭。後來在社工協助下租屋自立,並從事臨時工維生,生活曾短暫穩定。但好景不常,數日前再度因露宿街頭而求助家福中心,當時社工幫他聯繫了市區內的街友安置資源,即讓他自己搭車到市區。
「但他似乎沒有想要入住阿。」對方說道。她也提供了阿榮伯兒子的聯絡方式給我,表示因阿榮伯的案件已結案,倘後續有其他需求,則需要我再次通報脆弱家庭。
電話掛斷後,我情緒翻湧,憤怒與無力交織,轉頭向鐵娘子社工說:「他們也太草率了吧!也不確定阿伯是否可以入住或有沒有意願入住安置機構,明明戶籍地跟生活圈都在郊區,說話也不方便,這樣讓他自己搭車來市區……」
「讓他路倒送到上一家醫院,現在又路倒送到我們醫院,還插管了!」一瞬間,憤怒的情緒漲滿我腦袋。
鐵娘子社工也皺著眉:「我們不是上次才碰過類似個案?罹癌街友,被放上公車後又在市區路倒,真的……很令人難過。」
情緒沉澱後,嘗試撥打兒子電話,但始終無人接聽。眼前的病人,彷彿又回到了被世界斷線的狀態。
下午我再次撥打兒子的電話,這次他接了。他說會聯繫妹妹,一起到醫院一趟。
隔日,阿榮伯的兒子阿成大哥與女兒一同到院探視父親。
當我陪同他們到病房,阿成大哥面色冷峻,語帶防備地說:「我不想進去看他,他根本不是個爸爸。」
相較於兒子的冷漠,女兒走進病房,輕輕握住父親的手,眼淚無聲落下。床上的阿榮伯見到她,眼神激動,眼角瞬間泛起淚光。
阿成大哥告訴我,多年來,他們的關係早已疏離,甚至形同陌路。自己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父親對他幾乎沒有任何撫養或教養責任,如今接到通知來醫院,僅是基於身為人子的責任,他內心更多的是矛盾與不甘。而妹妹與他,是不同媽媽所生,由阿榮伯親自照顧,也相對的,妹妹與阿榮伯感情較為深厚。
醫師查房後向家屬說明病況,並詢問若將來無法脫離呼吸器,是否願意再度插管。家屬表示尊重父親的選擇。
我陪同兩人再度進入病房,與阿榮伯進行討論。在溝通的過程中,阿榮伯以點頭及表情明確表達:「他不希望再被插管、也不願急救」。護理師與我,協助阿榮伯及兩位子女共同簽署了「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
這不只是放棄插管的決定,而是一份對自己身體與生命尊嚴的主張。
我與阿成大哥於後在病房外再次會談,
說明目前醫療團隊評估父親的身體狀況,已難以回到街頭生活,若病情穩定,也將需要長期機構照護,屆時,將需要思考長期照護與費用上的負擔。
他靜靜點頭,語氣鬆動了一些:「我知道了,到時候再說吧。我會固定來醫院,該簽署的文件我會簽署。」
病情漸穩,卻沒有讓一切變得比較容易。
專科護理師來電通知,阿榮伯預計將於本週六或下週一移除氣管內管。這意味著,他可能很快恢復自主呼吸,但也預示著另一個現實問題──「之後,誰來照顧他?」
我在加護病房的會客室再次與阿成大哥會談。這次的會談中,他的語氣依舊保留距離:「我本來以為他會走……我沒辦法一個人承擔照護費用。」
他再次說明,自己自小由祖父母帶大,父親沒有盡過任何撫養義務,還有很多的不良習慣造成他的負荷。而阿榮伯過往對女兒照護有加,但女兒卻很明確告知無意出面承擔照顧責任,讓他感到更加孤立與憤懣。「如果真的要付照護費用,那妹妹也該出一樣的錢。她不想負擔,我也不願意負擔。」
我靜靜聽著。
在現實責任面前,那些未曾癒合的家庭裂痕,再一次清晰地浮現。
我向阿成大哥說明,現已評估阿榮伯目前身分與家庭情境,將會啟動脆弱家庭通報,由社會局社工一同介入,協助家屬討論照顧與費用分擔的可能性。我也提醒他,這過程會需要更多耐心與對話,不單是責任的分配,更可能是彼此角色與期望的重新梳理。
阿榮伯的身體,似乎慢慢走過急性危機。移除管路後,他依然需要持續高流量氧氣支持,雖然尚無法清晰言語,但意識清楚。
家福中心的主責社工也到院探視,說明出院後可能需要安排中長期的機構照護。阿榮伯無法張口說話,因呼吸急促與牙關緊閉,只能氣息微弱地表示同意,由社工代為安排。
但接下來的路,卻並不順利。
我開始協尋合適的照護機構,卻在「氧氣流量」這個條件前屢屢受阻。多數長照機構設備有限,無法承接需要高流量氧氣的住民。即使部分單位願意勉強嘗試,也提出額外照護風險與人力顧慮。
另一方面,主責社工來電告知我,她曾經以電話與阿榮伯的兒子與女兒聯繫,子女皆已明確表示不願意出面照顧或承擔任何照護責任。社工說明下一步將召開家庭會議,協助釐清責任、溝通後續照護與費用議題。
某日上午8點,護理站來電通知阿榮伯已經於凌晨往生。
我致電阿成大哥,他告訴我,他已找好禮儀公司,正來院辦理父親的出院手續。
我至病房陪同阿成大哥辦理出院手續。他神情淡然,卻也有些疲倦。
等待的過程中,阿成大哥說:「我真的很納悶,怎麼最後會送到你們醫院……,而不是郊區的那家醫院,我那時還打電話到那家醫院,卻查不到名字,才發現,原來我沒聽錯。」
臨走前他說:「妳很有耐心,真的很謝謝妳。」
我說:「也許你爸爸就是和我們有緣吧,這是我該做的。」我微微點頭,眼眶早已泛紅。
走出病房,我撥了通電話給早先參與的社工,通知阿榮伯已往生,也向她致謝。這是網絡間彼此工作的交接,更是對整起過程最溫柔的落幕。
後記|在裂縫中陪伴──醫務社工的角色與信念
醫務社工的工作,常常在時間壓力與倫理張力之間展開。
面對這位街友個案,我們不僅協助醫療決策與家庭溝通,更須面對一段歷經斷裂與疏離的親屬關係。
在制度資源不足與情感關係緊張之中,我們所扮演的,往往不是「解決問題」的角色,而是陪伴每一位當事人,走完他們能走的那段路。
這不是一個成功轉銜的故事,也不只是單純的一則社工紀錄。
它真實反映了在醫療體系邊緣,有些人如何被制度遺落、又如何在社工的介入下被重新看見。
我相信,即使我們無法彌補所有裂痕,仍可以成為那道縫隙中的微光。
在無聲的病房裡,看見病人表達尊嚴的意願;
在疏離的親情裡,守住最基本的相待與理解。
不是因為能改變什麼,而是因為我們願意留下,陪他們面對那些無法改變的一切。
社工小語|
如果你也曾在工作中面對親情疏離、資源有限、制度掙扎,你會怎麼做?
歡迎留言分享你曾經陪伴過的「最後旅程」。
也許我們都不是解方,但我們願意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