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亞歷山大花園的那天,是莫斯科罕見的晴朗日子。天藍得像一幅剛洗完的畫布,陽光灑在紅磚與青銅雕像上,有一種嚴肅裡帶點溫柔的感覺。我一邊走,一邊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本歷史課本,封面還剛好寫著「你真的知道什麼叫戰爭嗎?」
走沒幾步,就看見那團火——無名戰士紀念碑前那不熄的火焰。你可以不認識它,但你無法對它視而不見。它不像耶誕燈飾那樣閃爍,而是靜靜地燃燒,有種「我一直在,你可以停下來看我一眼」的堅持。火焰後面躺著一塊大理石,上頭刻著:「你的名字是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這句話一進腦子,就像有人輕輕在心裡敲了兩下門。

我正想拿出相機拍照,身邊忽然站過來一位穿軍綠外套的老人,走路拄著拐杖,動作緩慢但不遲鈍。他看我拿著相機對準火焰,忽然用一口不太流利但誠懇的英文對我說:「你認識他嗎?」
我一愣,還以為他認錯人,搖搖頭。
老人笑了笑,露出幾顆斑黃的牙齒,「但我認識,我知道他在這裡。1941那年他們都再也沒有回來,包含我的爸爸跟哥哥。」他指了指火焰。
我突然覺得剛才舉相機的手有點重,彷彿按下快門就是對歷史不敬。我收起相機,轉頭看那團火,感覺它比剛才燒得更旺一些。
我們靜靜地站在那裡,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火焰的聲音——其實你聽不見,但你知道它在燃燒,就像某些傷口,你看不見,但知道它還在痛。
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他叫米哈伊爾,是退休的工程師,年輕時在莫斯科地鐵工作,說起那些地鐵站的雕花天花板跟水晶吊燈,像在說自己的孩子。他說:「你想看一個真正的戰爭遺跡?不是紀念碑那種,是歷史還活著的地方?」我點頭,他笑得像老狐狸一樣神秘,「我帶你去個地方,不在你的旅遊書裡。」
我們穿過花園,走向紅場的邊緣,在國家歷史博物館後面的一條小巷,進了一間不起眼的磚房,那是他朋友的地下室——不是什麼秘密組織,而是一個半非官方的退伍軍人俱樂部,裡面貼滿老照片、地圖、徽章、彈殼,還有幾位老人正打著棋,喝著濃得像原子彈的茶。米哈伊爾用俄語跟他們說了幾句,他們便熱情地叫我坐下,遞來一杯熱茶和一片黑麥麵包,上面抹著鹹到讓人想反省的魚子醬。
其中一位老人指著牆上的照片,是一群年輕士兵圍著一台破收音機笑得天真,那是1941年秋天拍的。米哈伊爾指著其中一人:「這個人長得跟我很像吧! 我相信他就是我哥哥!」我點點頭,不好意思跟他說,我覺得你們國家的人都長得都很像。
這裡的紀念碑,不是要你認識每一位士兵,而是提醒你——即使他們的名字早已被時間吞噬,他們曾經存在。他們的勇氣,就像那團永恆之火,在你心裡留下一個不熄的角落。
離開時,米哈伊爾拍拍我肩膀說:「不是每個英雄都有英雄故事。」我點點頭,走回亞歷山大花園,天色已晚,紀念碑前的火焰依舊不動如初。
原來,無名不是因為他們不重要,而是因為他們太重要了,重要到不需要名字就能讓一整個國家低頭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