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聲
午後,冬陽與夏清一起參加了一場聲音冥想的圓圈。草地上鋪著蒲團,參與者圍成一個圓,中央擺放各式樂器:銅鈸、頌缽、手鼓、口簧琴、風鈴。
主持者是一位年長的旅人,皮膚像曬乾的樹皮,聲音卻低沉而溫潤,像一面沉穩的鼓。
「聲音是連結世界與內在的橋樑。」他緩緩說道。
冥想從靜坐開始。風穿過樹葉,遠處有鳥鳴與孩童的笑聲,那些平日容易被忽略的聲響,如今卻像層層波紋,逐漸打開人心。
接著,每個人依序選擇一種樂器,閉上眼,隨心所欲地演奏、吟唱。
冬陽選了一面小手鼓,坐在夏清左側。他的手指輕輕敲擊鼓面,像是試著傾聽土壤的心跳。他沒急著發聲,而是閉著眼,緩緩地,在呼吸與鼓聲之間找到一種屬於自己的律動。
夏清坐在他身旁,指尖撥動豎琴。每一次琴弦的震動都像是一縷微風拂過草葉。他並未強求旋律,只是讓聲音自然生長,如水流穿石,悠然自轉。
他側頭,瞥見冬陽低垂著眼,神情專注,像是正在聽見什麼無聲之語。夏清感覺到,心口有一塊柔軟之地被觸動。
冬陽開始輕哼——沒有明確的詞句,也不是哪首歌,只是一段來自心底的旋律,斷續、溫和,如人未出口的思念。
他自己也訝異,那旋律像是藏在體內很久,等著這片聲音空間、這樣的午後、這個人的存在,才得以流淌而出。
夏清微笑,輕輕應和,以琴聲為線,在冬陽的旋律下編織出水面的波紋。兩種聲音逐漸融合,不再有彼此的分界,彷彿這本就是一段雙人合奏,久別重逢。
冬陽張開眼,對上夏清的目光。對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眼神裡多了一些過往未有的沉穩。
那一眼,讓他心中微微一顫。
在那些靜默無語的日子裡,彼此經過了什麼,誰都還沒細說——但他知道,夏清的光,變得更柔和了,而自己,也不再只是追尋的孩子。
他感覺,這一次,他與他的聲音,都能被聽見。
風從林間吹過,頌缽的餘音像水波一樣蕩開,冥想進行到後半段,主持人輕輕舉起手,示意眾人進入一段靜默。
一圈人逐漸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聲與鳥鳴、蒲團間細微的衣料摩擦聲。冬陽與夏清坐得很近,彼此的呼吸在這樣的沉靜中漸漸重疊,吐納節奏不知不覺地對上。他能聽見夏清的吐息低緩穩定,彷彿可以倚靠的鼓聲,在這種全然無語的靠近裡,心臟卻跳得更急了些。
那一刻,沒有眼神交會,也沒有碰觸,卻有某種更深的東西悄然發生。
片刻後,冬陽再次輕聲吟唱,手中小心維持著手鼓的節奏。他的聲音如清泉般順著空氣流動,帶著一點不自覺的柔軟與真摯。夏清的手仍在豎琴上撥動,眼神沒有離開過他。
吟唱進入一段深沉又綿延的節奏,冬陽閉著眼,隨著手中輕擊的節拍低聲哼唱。他的聲音像從胸腔深處湧出,在寧靜的午後空氣中悄然擴散。也許是過於專注,也許是渾然忘我,他的身體微微搖晃著,像是一株被音樂牽引的草,隨風搖曳。
就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他的肩膀輕輕碰到了夏清。
那並不是劇烈的碰撞,而是像樹葉輕掠水面般的一觸即離。可夏清並沒有後退或閃避,他甚至沒有停止撥弦的手勢,而是在感受到那股細微的重量時,自然地傾了傾身體,讓自己成為一個穩固的支點。左肩微微一動,像是用整個肩胛去「接住」那個搖晃的音符。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看過去,只是輕輕讓自己的存在成為依靠。這樣的動作並不明顯,卻充滿分寸與體貼——不是刻意的親近,而是一種靜靜陪伴在側、等你靠近的姿態。
冬陽並沒有立刻睜開眼,卻清楚知道那是誰。他的肩膀還停留在那裡片刻,彷彿捨不得離開那個被接住的感覺。然後,才慢慢坐正,耳根悄悄泛起一點紅意,嘴角卻輕輕翹起。
這些細節,就像兩道聲波悄悄重疊,沒有誰說出什麼,但整個空氣都在回響。
冬陽靠上來的那瞬間,夏清原本只是在順著琴弦的波動撫弦,但忽然間,他指尖一頓。
他聽見冬陽的聲音在那一刻有了細微的改變——不是旋律或節奏,而是一種質地的變化。那聲音忽然變得更輕,更柔,像是從喉間轉進了心裡,帶著一種近乎依賴的氣息。沒有言詞,卻藏著信任與依戀的訊號。
夏清的眼神不自覺落在冬陽微仰的臉上。對方仍閉著眼,似乎並未察覺自己唱出了那樣私密的情緒,但夏清卻聽見了,甚至感覺到那聲音像溫熱的水波,穿過他胸口的琴音,向他湧來。
他沒有出聲,卻在那個片刻,彷彿被什麼緩緩推入了心的深處。
音樂與沉默交錯,在草地的圓圈中悄然擴散開去。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在最後一段靜坐時,慢慢靠得更近了一點。
那是一種無需言語的靠近,帶著本能的信任與不自覺的親暱。
直到主持者宣告圓滿結束,眾人緩緩睜眼,草地的光線已柔和得像夢境。風仍在吹,香氣仍在飄,而夏清與冬陽之間,彷彿有什麼已經悄悄改變。
此刻遠處的草地上,另一個圓圈正在跳舞。向泉與隱流正踏著慢拍的舞步,一個如風流轉,一個如水凝定。他們沒有眼神交流,卻始終踩在同樣的節奏裡,如同身體已替代了語言。
風輕輕拂過樹梢,草葉搖曳間,一場關於聲音與靜默的交會悄然發生。這些連結,在無言之中,逐漸成形。
他們還不知道,那將開啟一場更深的覺察——不只是對彼此,也是對自己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