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害怕的宮崎駿電影，就是《魔法公主》和《風之谷》。我很怕看起來像是要爛掉的東西，乙事主身上蠕來蠕去的，巨神兵骨架上滑溜溜的，都是。我想，自己是下意識害怕死亡，骨骸與腐爛的惡臭味。當然，我也不是很喜歡蟲。
前陣子《風之谷》上了大螢幕，秉持著征服童年惡夢的心情，進了電影院。然後順便帶了全套漫畫回家，想看看別人口中的「一刀未剪版腦洞大開世界」。電影版就夠令人感動了，漫畫版又會如何呢？整套書一到家就拆開，立刻開動，然後開始胃痛。
如果說《風之谷》的電影，描繪了渺小的人類，如何試著與自然共存，如何站在王蟲的觸鬚上，重新體會人與自然的連結。那麼漫畫的《風之谷》，便是細細述說，人類在生命的困局中，如何透過昆蟲的眼，看見生命的有限與無限。如何站在王蟲的觸鬚上，重新認識生命應有的樣貌。
---------------------------------------------以下暴雷注意------------------------------------------
《風之谷》電影跟漫畫故事差異超大，根本平行世界。當我滿心期待，在漫畫中，娜烏西卡會怎樣牽起人類與自然的手，讓兩方從對立之中和解時，漫畫卻拋出一顆超級震撼彈。
腐海是人類創造的。還有王蟲也是。
人類成為上帝
小時候的我，深深記得娜烏西卡走在金色草原上的畫面。大自然對人類的寬容，深深感動了我。原來自然擁有自己的意識，會自我修復。不管人類怎麼傷害它，它都有辦法，在完全毀滅之前，用自己的力量重生。然後為了避免人類持續破壞，才自行產生出腐海。這是電影裡的世界，小時候的我，所認識的《風之谷》。
然而在漫畫裡，這個世界，卻是人類自行製造的。千年的人類，擁有創造新物種的技術，甚至能到外太空旅行。然而擁有如此強大力量的人類，卻被困在自身愚昧所造就的困局之中。戰爭、工業，污染的星球。人類思念起過往的世界，綠意盎然、潔淨的世界。於是人類扮演起上帝，一手毁滅，一手再生。創造出腐海，是為了毀掉汙穢，讓乾淨的世界得以重生。
走到了盡處，於是想要回首。看到這裡，不禁讓人想起手塚治虫《火之鳥‧望鄉篇》。當地球人口爆炸、重度汙染，人類為了生存，紛紛移民到外太空。但是在短短不到幾代人的歲月之後，人類集體思念起故鄉。他們搭著太空船，想回去看一眼生養自己、生養祖先的地球。然而所有想回去的，都在宇宙中被擊落。地球人口爆炸，凡是出去的，都禁止回來。〈望鄉篇〉的主角露美，好不容易溜回地球，卻無法在這片土地上，找到她兒時所見的美麗。永遠無法抵達。那份潔淨，成為人類永恆的盼望。
在《風之谷》中，千年前的人類，希望被引導、希望有人能告訴自己該怎麼做。然而神沒有回答，祂不可見得。於是人類垂下頭，然後看見自己的手。只能親自，成為上帝。所以巨神兵，所以陵墓。打造一個審判者，用以分辨、用以制裁。再造一個儲藏室，保存科技，保存人類的原始種。最後再來一座劇毒的森林。如果無法回頭，乾脆讓一切重來。
成為了上帝的人類，卻比漫長歷史中的任何時刻，都渴求上帝。他們的身影既卑微，卻又傲慢無比。因為人類不相信，還有其他方式、其他物種，能讓地球重生。
人類把淨化地球的計畫，悉數寫入陵墓中。這座墳，作為規則本身，存在了千年之久。而王蟲，突破種族限制的王蟲，從陵墓中誕生，破繭而出。
生而自由
對千年前的人類而言，腐海之後的世界，形同道具與奴隸。像是被母親拋棄的嬰兒。在創造的那刻，注定被丟棄，因為只是工具。由人類所創造的這一切，無非是為了讓地球淨化，讓人類再次生活在這土地上。既是工具，用完即丟。不管是森林、蟲子、動物，還是身體被改造過的，新人類。
世界淨化之後，能活下來的，只有保存在陵墓中的原生種人類，還有庭院裡的，舊世界的物種。腐海，以及所有與毒同存的物種，終將滅絕。然而王蟲，卻衝破了陵墓的桎梏。照理來說，沒有智商，比人類低賤的蟲子，卻擁有了心，擁有遠超人類的眼界。看到這裡，我不禁猜想，這是演化的結果。千年以來，為了自由地活下去，王蟲突破了創生當下的生命限制，開展出意識、智慧，擁有與人心對話的力量。想必，這是為了突破被注定好的種族宿命，為了讓被遺棄的，有機會活下去。在這個被千年前的人類設定好的世界中，意外，接二連三。作為庭院看門狗的席德拉有了自己的價值觀，少數人類會念力、心電感應。不管是人類、動物，還是昆蟲，都渴望活下去。那是生命的本能，也是他該有的樣貌。活著的，都抗拒死亡，抗拒那並非出於生命的自然流逝，而是被控制、被強制設定的終局。
人類終究不是上帝，因為他伸出想要導正的手，意圖將世界納入控制之中。而這，恰恰證明了，人類存在著侷限。
掌心外的飛鳥
娜烏西卡站在王蟲的觸鬚上，彷彿站在金色的草原。那樣的祥和、寧靜，是人類失卻已久的。土鬼上人、奇克克，將娜烏西卡視為藍衣人。在土鬼族的信仰裡，那是引領人類，走向清淨之地的神使。鳥人。
人類久遠記憶中的天空，該是一望無際的藍，點綴著飛鳥。而如今，瘴氣密布的世界，飛在天空中的，是巨大的，會吞吃人類的蟲。對鳥人的盼望，該也是對潔淨世界的嚮往。而對土鬼族來說，鳥人也是自由的象徵。
土鬼的領地十分遼闊，在大海嘯來臨之前，這片廣袤的土地很少受到腐海瘴氣的威脅。然而這片土地，卻是陵墓所在的地方。離死亡最近的地方，銘刻著舊世界的傷痕，與千年前人類的囈語。那隻意圖掌握世界走向的手，就在那裡。土鬼族代代的君王，都得聽從陵墓的話，才能登基。
沒有誰，是想被控制的。千年前的人類，肯定是太絕望了，忘記生命本該是自由的。他們被各種正義、各種立場、各種宗教綑綁。那些東西形同浮木，讓他們不致溺斃，卻也讓他們忘記泅泳的本能。為了釐清混亂的思緒，於是人類創造了巨神兵。「也不是想要造出死神......或許他們想創造的，是上帝。」然而劃分敵我，燒卻一切的力量，卻又讓人類離真理更遠。與其切裂世界，不如去擁抱它原本的面貌。與其去宰制，不如讓它恣意生長。
被人類創造而出的生命，依然是生命。人造小王蟲被王蟲群接納了，黏菌被腐海接納了。這些被人類創造的生命，生而自由，不該成為誰的奴隸。在千年前人類設定的機制中，意外接二連三發生。生命終究掙脫了桎梏，證明存在本身就是種奇蹟。是人類永遠無法捕獲與馴服的飛鳥。又或者可稱為神。
神存在於人類，存在於生命體之中。那股由內而外，「生」的力量，即為「神」。存在本身便是上帝。
如果當時，千年前的人類垂下頭，不是看見自己的手，而是腳下的大地。看見一直支撐著自己，支撐著生命的力量。那麼，他們會更加踏實，更加能去深信吧。深信著無論如何，只要星球還在，生命就能永不止息。像是未曾停止的風，讓鳥兒一次又一次飛翔。
如果真能那樣的話，那麼人類也該能哭泣了。因為即使再汙穢，仍然是生命。星球中沒有一切為二的道德審判，相互對立的正義。這些汙穢，都是被應允的，都是被原諒與擁抱的。就像人類創造的腐海，沒有被這顆星球排斥。因為存在了，所以必須存在。那便是「生」。
真的要謝謝眾網友的大力推薦，才讓我起心動念去收《風之谷》的全套漫畫。當我看到腐海與王蟲都是人類創造的，真的是大為震撼。然後更震撼的是，原來娜烏西卡他們全是改造過的新人類。而這些腐海世界的新物種，其存在的目的，只是做為淨化世界期間，過渡時期的工具。人類把人類當成工具。
「我們的生命就好像風和聲音一般，活著的回音......終將消逝。」看到這句時，空洞感油然而生。他們，娜烏西卡他們活著，是為了什麼？為了有朝一日呼吸到沒有汙染的新鮮空氣。然後在懷抱著極致的喜悅同時，肺噴出血來，死去。改造他們的，千年前的人類，完全不管不顧。明明他們是曉得的，失而復得，活著的喜悅。
因此娜烏西卡的話，才會如此深刻動人。「就算下一瞬間肺就會噴血，我也要像鳥兒們般地飛過去。我相信我們能一次又一次地活下來......」有翅的，注定要飛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