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代,港台電影正經歷一場悄無聲息的「文明轉型」。放眼當時的華語影壇,你會發現:《向左走向右走》的浪漫與孤獨、《雙瞳》的驚悚與批判、《麥兜故事》的市井與療癒,彷彿一束束光,穿透了警匪片與喜劇片固有的陰影,也照見了觀眾內心尚未命名的渴望。

在那之前,我們習慣於爆破的槍聲和橋段裡的低俗笑料,卻少有人在銀幕上認真對待孤獨、童真或創傷。《向左走向右走》以幾米繪本的美學為底色,用劉若英和金城武的氣質演繹都市寓言,用舒伯特〈小夜曲〉刷洗觀眾的神經,讓每一次鏡頭推進都像一次心跳;《雙瞳》則在宗教、刑偵與心理驚悚的夾縫中大步前行,梁家輝和葛優合作點燃了對社會陰暗面的探詢,與其說它是一部電影,不如說是一場對人性執念的逼視;而《麥兜故事》雖以動畫外衣示人,卻毫不避諱市井百態與港人集體創傷,低成本的創意,成就了最誠懇的共鳴。
正是這些作品,讓當年的觀眾突然意識到:原來華語電影可以這樣——有美學、有深度、有批判,有的,甚至不怕讓人看不懂。那一刻,我們都像《向左走向右走》裡的男女主角,徘徊在現實與幻想之間,既渴望理解,也害怕錯過。然而,轉型之後的路卻在港台兩地分岔開來。

香港影人不得不面對更為強大的市場壓力:中國內地已成為票房主戰場,審查制度的陰影漸漸籠罩過來。合拍片越發多了,議題要「正能量」,角色不能太灰暗,台詞也要小心翼翼。杜琪峯、許鞍華這樣曾以批判精神著稱的導演,不得不在資本與審查之間尋求平衡,甚至逐漸轉向幕後,或是淡出螢幕。曾經鋒芒畢露的「港味」,在一次次刪減與妥協中變得鈍化,連《麥兜》後續也開始卸下第一部那樣的鋒芒,只剩下一種溫馴的「可愛」。
而在台灣,雖然市場小、資源緊,但正是這種「身無分文」讓創作者不懼審查、不向主流低頭。政府的補助制度在2010年後漸次建立,《海角七號》一鳴驚人地把台灣電影推回了主流視野;更多導演開始勇敢拓展,拿起鏡頭訴說社會議題、性別思考、歷史傷痕和個體情感。你可以在《血觀音》、《返校》、《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等片裡,看到那股「不怕說真話」的火苗——它不必去追求工業化流水線的量產,卻毫無保留地保留了作者的靈魂。
回頭看那段「轉型痛」,我們發現,兩地都在經歷相似的陣痛:一種是來自外部的壓力,一種是來自自我突破的挑戰。但台灣的電影人選擇了咬緊牙關,握緊初心,他們的鏡頭或許依舊清冷,卻從未失去吶喊的勇氣;香港的鏡頭則在漸露疲態中,不得不學著收斂、學著妥協,去換取更多的票房與發行。
如果說《雙瞳》裡最令人不寒而慄的鏡頭是梁家輝對著那扇神秘符號凝視時的扭曲表情,那一秒,你彷彿看到了創作者對現實的質疑與不安——那正是我們在審查與自我審查之間,最真實的心跳。
如今,當我們再重溫這些作品,不只是為了紀念它們曾帶給我們的震撼,更是為了提醒自己:敢於直視陰影,也要保有追求自由光芒的熱情。或許下一部真正「不怕觀眾看不懂,也不怕政府怕你懂」的電影,不會再是商業巨製,但它一定會在某個小眾影展裡,發生,燃燒,照亮我們最脆弱卻最渴望被觸動的心靈。
那段時光的勇氣,以及那些光影裡隱隱的苦痛與希望,值得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與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