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繆(Albert Camus)的小說《瘟疫》(The Plague),故事從俄蘭城(Oran)裡的李爾醫師(Dr. Rieux)走出醫院時踩到一隻老鼠開始:
四月十六日早晨,當離開診療室的時候,伯納德‧李爾醫生覺得他的腳下踩到一件軟綿綿的東西。原來是隻死老鼠躺在地板當中。他當時不假思索,把死老鼠踢到一旁,連想都不想一下,仍然繼續走下樓去。直到他走到街上,他才覺得那個地方不該有這麼一隻死老鼠。於是他轉身回去,叫看門人注意把它丟掉。並且,直到他看到老密歇爾對這件新聞的反應,才感覺到他的發現具有特殊性。他本人認為死老鼠的出現相當離奇,僅此而已;但是看門人卻真正的認為受到了侮辱。「這裡根本沒有老鼠!」對於這一點,他是絕對地肯定。醫生徒然費力地告訴他說:二樓地板上曾經「有過」一隻可能死了的老鼠。但是,密歇爾的自信心是無可動搖的。他重申前言說:「這棟大樓裡面,根本沒有老鼠。」要嘛,一定是別人把牠從外面弄進來的。很可能有些小傢伙故意開玩笑。(21)
這個開頭對整個故事有很強的預示效果,李爾醫師一開始的不在意,其實也就是與後來俄蘭城裡大部分人對瘟疫的反應一樣,後來有所警覺,就說明了這個人可能是這故事裡面少數對瘟疫有警覺的角色。接著,李爾與門房的對話可以說是他接下來在對抗瘟疫蔓延時的縮影,他跟門房密歇爾老先生講說有老鼠的時候,其實只是想要問清楚老鼠的來源(接得到資訊以後也許可以採取有效的對策),並提醒門房可能要注意一下清潔,可是這時老先生就生氣了,可能覺得李爾醫師在挑他的毛病,覺得他這個門房不夠盡責,所以老先生極盡所能否認老鼠的存在,這個情況在李爾後來真的開始在處理瘟疫時,所面對的官僚與民情是差不多的。從接下來李爾在面對醫療協會與市政府官員所講的話就可以感覺到他在面對密歇爾先生所產生的「徒然費力」感:
「當一種細菌,」李爾說道,「在一個短短的間歇之後,能以三天時間把肝臟的體積脹大四倍,能把腸系膜神經節腫到橘子一般大小,這種『等著瞧』的政策,從最低限度來說,也是不智之舉。惡化的病灶是在有規律地擴大。根據疾病蔓延的速度來判斷,除非我們能夠制止它,它很可以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面,消滅全城一半人口。既然這樣,不管你稱它為鼠疫,或者是稱它為某種稀有熱病,都沒有多少重要性。最重要的事,只在於設法防止它消滅本市的一半人口。」(65)
在他講這段話之前,一個官員正在爭論說現在流行的可能不是鼠疫,大家不用太恐慌,可以再等等看情況。這樣的講法就惹毛了李爾醫生,不過他這時確實在感受一件事情,就像他面對老門房時的無力感一樣,看不見的敵人除了急速擴張的疾病以外,還有一個很難處理的東西就是人,那些舉手投足一呼一吸之間若有似無顯現出來他們不願面對實相的人。講白話,現在問你死老鼠不是要指責你門房工作沒做好,是要找到原因跟減少死老鼠的方法,現在跟你討論瘟疫不是要討論說這個東西應該叫什麼名稱,而是要阻止這個東西殺掉半個城市的人,這樣簡單直接卻很難讓人了解的事情,卡繆也在小說裡面寫出了原因,就是一種奇怪的人本主義:
他們都是「人本主義」者:這種人不信會有各種瘟疫。瘟疫不是一件按照人的標準而造成的東西,因此我們告訴自己說:它只是一種心靈上的妖怪,一場總會消失的惡夢。但是,它並不常常都消失。並且,從這一場惡夢到另一場之間,結果人倒反而消失了,並且還以人本主義為先,因為他們不曾採取預防之道。
我們的市民也不比別人更該責備,他們只是忘記了應該謙虛,僅此而已。並且他們仍舊可以照常去做每一件事情;更單憑這一點,就決定了瘟疫的不可能性。他們依然繼續做生意,安排旅行,並且塑造自己的各種觀點。
中國武漢肺炎瘟疫真的讓我想到這段話,因為習慣人治(君主制度加上共產主義)的中國人,在現代世界裡面應該算是數一數二絕對不謙虛的民族,擁有一半中國血統的台灣人還在跟這種傲慢的民族性掙扎,這次事件應該算是隔著台灣海峽兩岸的雙城記,就像英國要從法國大革命的殘酷中看到自己骨子裡的缺陷,台灣應該從大陸人的瘟疫看到(並積極應對)自己隨時可能冒出來的人本主義習氣。
所以我到底在講什麼?
武漢市出現肺炎第一例大約是在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後來個別在一月六號跟十九號在日本也都有確診的肺炎案例,這之間陸陸續續中國跟從中國出去的遊客當中也都一直有疫情出現,儘管如此,一月十九號武漢的社區百步庭仍然舉辦所謂的「萬家宴」,總共四萬多個家庭一起吃(這時候有沒有公筷母匙應該都沒差了)一萬三千九百八十六道菜,病菌跟人和樂融融過新年。
中國新年這種東西真的是夠人本主義了,正港的中國人這時應該會覺得這時候病菌出現應該是病菌不對。同樣的態度其實也還是出現在他們處理國際衛生組織WHO的種種事物上,譬如說影響WHO讓這個組織說這個疫情還不到緊急狀態(病菌沒有中國偉大),也譬如說去阻止台灣這個東南亞當中數一數二可以防治豬瘟的國家進入WHO(病菌也要遵守一國兩制跟九二共識)。
所以接下來卡繆這對俄蘭城封城以後如誦詩一般的描述,就該獻給偉大的中國城市:
在那些沒有一滴雨水滋潤全城的月份裡,每一樣東西都蒙了一層灰色硬殼,這層殼在風吹下剝落開來,解體成塵土的雲霧。當塵土與碎紙飛旋掃掠著人腿時,街道更變得空曠。對於那些少數的外出者,我們可以看見他匆匆疾行,俯身向前,用手或手帕摀著嘴。在傍晚,也不見以往的人潮湧出,每個人都把這可能是他的最後一天拉長些,你僅只遇見小群的人,匆忙趕著回家、或者奔向心愛的酒館。結果,當黃昏來臨時(它在一年中的這個季節,降臨得最快)街道上幾乎完全空曠,除了拖長的風聲節奏外,全歸沈寂。一股鹽水與海草的氣味,從看不到的、暴風掀攪的海上傳來。在漸增的黑暗中,包裹在灰塵之中,而且幾乎全空的街道,被苦澀的海水所洗蕩,因風聲的呼嘯而喧囂,看來就像一座萬劫幽魂的迷失孤島。(185-6)
月光之夜,長而直的街道與骯髒的白色牆壁,既沒有那一處因一株樹木而呈現陰影,也沒有腳步或犬吠聲來打破它的平靜,都被映照成蒼白的行列。這座無言的城,僅是由一群巨大、靜止的立方塊所構成的集合體。在這些當中,只有幾座偉人雕像,它們以銅質為軀殼,帶著石頭或金屬製成的空洞面孔,構成了某個人昔日面目之可憐形似。在毫無生氣的廣場與大道中,這些傖俗的偶像在低垂的天空之下威風凜然:這些呆笨的巨怪似乎代表了強加在我們身上的「不動」法則,一座死滅了的城市,城中的任何聲音,都被瘟疫、頑石、黑暗所壓滅。(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