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霞海城隍爺是清代淡水廳的縣城隍,封號是「鑑察司民威靈公」,爵秩正二品,1821年渡台,本來住在艋舺八甲莊,但同安人郊拼落敗,城隍爺也被帶到大稻埕奉祀。在臺北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咸豐三,講到今」(hâm-hong saⁿ, kóng kàu taⁿ)。指的就是「頂下(廈)郊拼」那件事,這影響台北城發展的重要大事讓艋舺沉了、大稻埕反倒風生水起。
城隍與其他神祇不同,並不指一特定的對象,據說是城牆(城)跟護城河(隍)演變而來的自然神,而後變成一種明確的職位。傳說能乖乖待在水中三年,不拉替身的水鬼,或是參加陰間高考,或是忠良孝悌之人死後,都有可能被任命。
基本是個對所有英靈開放的職位?當然也就可以受封或是有職等的升遷。既然是負責陰間抓鬼,不是的、是分隔陰陽兩界(瞧、護城河跟城牆),維護地方平安,城隍爺夜巡在本島上也是非常精彩,事先設下東南西北中營、建立境界,夜訪時派遣神將神兵在境內捉拿,這是工作;但城隍爺生日就是另一件事情了,這可是下班的生日派對呢。
現時大稻埕最有名的是月老,對老一輩的人來說(比如我媽我阿公),五月十三城隍爺的生日,逗陣來去看鬧熱,是件重要且有趣的事情。五月十三人看人,過去甚至是要加開鐵路班次疏運的活動,但年輕人如我、因為參加島內散步的行程,今天得搭捷運到圓山,在台北孔廟前集合,從大龍峒的保安宮出發,但我媽確實是一早就從迪化街那邊跟阿姨們逗鬧熱去了。
大龍峒,大稻埕以北的一個街區,現在沿著河划船基本是看不到的,大概就是架在淡水河上那條國道一號高速公路至台北橋中間這河段的堤防內側;若以現今的路名大概就是哈密街、酒泉街、蘭州街這一帶,都是些距離遙遠的邊疆地帶。
但大龍峒原取自巴賽族語的Pourompon,有一種說法是形容河水奔騰而過的聲音。文獻上有大浪泵、大隆同、巴琅泵多種音譯寫法,此處發展早於大稻埕、晚於艋舺,是基隆河跟淡水河,還有一條1978年被填平的「番仔溝」交會的地方。三百年前此處並無漢人,僅有平埔族人跟日夜不停Pou~rom~pon、Pou~rom~pon衝擊河岸然後奔騰而去的水。
接著移墾的漢人陸續從福建泉州來到艋舺,晋江、惠安、南安三邑人在此安生立命,主要信仰中心是建成於1740年的龍山寺、拜的是觀音。漢人族群日漸擴大後,相對晚到的同安人就沿著河岸聚居在今天大龍峒一帶,他們帶來的是保生大帝,1830年大龍峒保安宮,命名方式也很直白簡單,保(佑同)安。
沿著圓山捷運站出口出來,路標上有台北孔廟跟四十四崁的標牌,沿著街在孔廟斜對就是保安宮,廟埕右邊就是四十四崁的舊碑,那街道是在1802年建成。「崁」說的是「間」的意思,這裡曾經有棟連著棟、門接著門的44間商店。要是都市規劃的容貌不變,臺灣很多舊鎮老街都是歐洲大城的基本風貌,連著信仰中心的教堂外是指標大店跟零售小販的市集廣場,而去到廣場的路一般要叫市場大街。
臺語說的生理人─商人、做生理─交易、居住、生活在這熱鬧的大街上。
在同時代的西(班牙)屬菲律賓(Capitañía-General de Filipinas、1565年—1898年),『Seng-lí』則是描述往中國與菲律賓群島之間的商旅,他們來自福建、廣東、臺灣,也包含來自日本、越南和東南亞的華裔船主們。
而今,馬來西亞也還看得到保安宮,
連接起這些地方的不是達達的馬蹄或是輪軸轆轆,是波濤洶湧的海路跟萬千風帆。

跟隨潮水一樣的人群,可以看到隊伍最前面的「報馬仔」,這是領路先鋒,畫著丑角的臉妝,不要讓那邪靈認出,豬腳是餵食路上的虎神惡煞,草鞋得紮成象徵平安的金字結,但現在倒是警察騎機車一路隨駕護送開道,照片拍起來倒也逗趣。
接著是一頭平生所見最醜怪的獅子,我弟小時候被這種獅子嚇到躲在車庫整天不出來。眼前這頭就是臺北城最老的舞獅,它無耳、而且不跪。據說百年前的獅陣老師確實來自中國,在臺灣屢次更迭統治者的時候,當然有去有留,但凡時代變動時難免風聲四起,留下的臺北獅因此拔去了耳朵─它不聽流言蜚語,也再沒有低頭屈膝的步伐。過去練獅陣的都是庄街的男丁,迎神賽會弄獅頭,但若在戰時、這就是盾;獅牙則是短刀或是利刃,宮廟裡仍存著貼著黃符的刀槍劍戟,保安宮跟霞海城隍廟裡也都還祭祀著當年的義勇。
隊伍中也有是漂亮廣東獅的,絨毛滿身大眼賣萌,步法相對靈活如舞,風格討喜。
一隊隊宮廟軒社的隊伍序列依次是該單位的頭旗花車、子弟燈、開路鼓、連續三面的風帆旗,不是五、也不是七,倘若報馬仔是領航,這三面就是三桅船上的帆了。
而開路鼓裡藏著軒社裡最厲害的老師,一般來說台灣的軒社子弟師承不同,即使同一張曲譜的表現手法也大不相同,常常也只有一個基本的草稿,演繹隨人,但在這樣的場合裡卻能互相配合,全靠開路鼓裡擊打一種音調特殊的小鼓作為主調,其他的器樂跟隨,這聽起來有一點東南亞那帶甘美朗樂團的感覺。除了南北管、大稻埕也有西樂,那時候的軒社都是同時擁有中、西樂的教程,唯獨現在日漸凋零。
但嗩吶一出、誰與爭鋒,我心目中的管樂器之王原來在這熱鬧中得有一口氣不斷,連續演奏的本事,難怪建議要戴耳塞去看鬧熱了...
明顯可見的軒社成員減少,城隍爺生日這件事,新的統治者有新的疑慮,集會結社都擾動人心,但見風轉舵,不是、是靈活轉變倒是不變的風格。老人家們的台語裡是沒有日治或是日據的,他們說:日本時代也是照樣迎鬧熱。一來是以瘟疫之名,二來或多或少,大稻埕大商們背後著力。1920年的時候,乾元商行(中藥商)製作金牌給來參加的軒社團體當作紀念,軒社的幕後金主多半是大稻埕的茶商,而成員蠻多是茶廠員工。這跟拜耳藥廠員工後來成立的勒沃庫森足球隊,或是足球隊阿森納以前是皇家兵工廠員工一樣,日子溫飽之後,開始有了遊戲跟娛樂的閒情逸致。
再過了兩年,也就是1922年,那是和洋漢服同街競豔,深怕大家錢沒地方花的大正11年,開始有了稱作採點的評分制度,從服裝到行列裝備、藝術表現到整齊程度都是競賽範圍,奪勝者可以領到賞旗,這可是件等同贏得聯賽冠軍一樣光榮的事情。但愛國這項的分數據說是接近1/3,而當年共樂軒可以出到廿五陣、擁有上百面不同質料的織錦繡旗, 其中最貴重的純金旗卻上繳天皇,不在台灣;接著為了慶祝光復,熱鬧一定要辦,繡莊照樣繡旗,旗子當然是為了慶祝臺灣光復而製嘍。於是後來也有了歷任總統玉照跟神像一起遊街這樣奇詭的場面。
在我來看,城隍爺生日的大仙尪仔就屬范謝將軍最有看頭,他們跟夜巡的時候裝扮不一樣,手持腳鐐令牌的陰差會換上手巾跟羽扇,一高一矮別著篙錢,沿路就是來"跳舞吧!"的歡鬧感,但這背後是一個大雨在橋下等朋友等到淹死,一個心裡過不去,也跟著上吊自殺的遺憾故事。這兩位最萌身高差在日本也相當受歡迎,百年前軒社就去過大阪表演,近年也是經常受邀海外公演呢。
大仙尪仔胸前都揹著成串的鹹光餅,當然也有人說那是繼光餅,總之、那是一種預製好且易於保存跟食用,普發給水手或是急行軍者的口糧,現代化地說就是MRE的一種,於是我也分到一塊吃平安。
神將們在這次從保安宮出發的隊伍中是消失的,很小的時候見過借坐家裡椅子跟長凳休息的開臉神將,他們抿著唇不食不飲,全部靜默無語地端坐不動,少數人叼著筷子,長輩說他們怕自己出聲破了格,於是神將只剩下我記憶中,距離非常非常近、一雙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那絕非後來說的8+9,但迎神賽會背後龐大的金錢流動,地方角頭的政治地位,時代政權屢次變遷,佚失的語言、中斷的傳承,居民遷徙移入,與信仰或是鄰里根本失去對話的空間,世界上的港口都市從來都是歷史的風口浪尖,但我媽說下午在迪化街上確實是有見到神將的,她說:十幾年無看欸...不、你看,孩子也還在街邊看熱鬧,潮水跟季風總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