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阿陶正式從英國搬回來的那天,是下雨的。那種黏在皮膚上、台北特有的梅雨,像一層濕濕的回憶,鋪在他肩膀上。
「你怎麼沒叫車?」我問他,接過他那只看起來像歷經戰爭的行李箱。「想走走。畢竟……離開了。」
我們走過台北車站的地下街,經過某家還在賣鹹酥雞的攤子時,他突然停下來。
「這家還在耶。」
我笑:「你以為這四年是什麼?連政黨都沒有輪替耶?」
他沒有笑,只低頭說:「有些人一離開,就會想太多。以為時間改變了全部,結果台北根本沒變,只是你自己變得不認識了。」
後來我們去了一家新的黑膠唱片咖啡廳,名字非常偶像劇。咖啡廳裡很暗,有點像他以前英國住的宿舍那樣的昏黃光線,牆上貼著Nirvana的海報,還有一排寫滿手寫歌詞的便條紙。
「在倫敦的時候,每天上下學都會經過一座橋,那個橋下有個畫畫的老頭。他畫了一年,從來沒畫完。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我不想把記憶蓋上句點。」
我聽著,有點恍神。他突然問:「你記得我走之前,你寫給我的那張紙條嗎?」
我當然記得。
「別讓那些不理解你的人,讓你變成不是你。」
那張紙條,我當時摺成一隻鶴,放在他行李的側袋裡。他卻把它留了四年。
「那是我最難過的時候唯一的支撐。」他說。
我沒說話。那種四年沒見,卻又像昨天才分開的熟悉感,讓人心裡癢癢的。不是痛,也不是甜,就是一種介於習慣與錯過之間的未完成。
那天晚上,我們在我哥家聚會。長谷川也來了,還是老樣子,一進門就對著阿陶說:「你看起來沒變耶,連失眠的黑眼圈都跟我記憶裡一模一樣。」
阿陶笑:「妳也是,還是嘴巴毒得可愛。」
「可愛就好。」長谷川俏皮地挑眉,「你終於學會怎麼誇人了。」
吃完飯,我們在陽台聊天。我哥在裡頭大聲放著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只有我、阿陶和長谷川在外面,喝著啤酒,看夜空像一碗沒撒糖的黑糖粉粿。
不知過了多久,長谷川消失在樓梯間的影子裡。留下我們兩個。
「你真的知道你想要什麼嗎?」我問阿陶。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點頭。
「我不知道未來在哪裡,但我知道現在想留在你身邊。」
我心裡一震。
「世界末日都要來了,最後當然要跟最好的朋友一起度過!」阿陶乾乾的再補了一句,雙手摟了一下我的肩膀。
不是轟然,不是浪漫爆炸,而是一種細水長流的踏實。就像四年前的那張紙條,終於在今天,有了回信。
夜深了,他走之前問我:「你覺得,我還適合這座城市嗎?」
我看著他那頭彷彿還沾著英倫霧氣的頭髮,笑著說:「你不適合這裡,這裡也不適合你。但有些地方不適合,卻值得停下來一陣子。」
他點頭:「那我就當作,是一份還沒做完的回家作業吧!」
但,其實我沒有說出口的是,接下來我又要飛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