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
李大仁騎在馬上,高舉染血的長槍大吼,聲音嘶啞,卻還是壓過了滿地的喊殺聲。士兵們愣了一下,接著爆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這場仗太苦、太險,他們贏得像是從鬼門關裡爬回來,滿身是血、滿眼死氣,但他們還活著。
這一戰,是周憲定下的戰術。他看準龍驤軍騎兵善於遠射與速度快的優點,命李大仁領兵自齊王軍步兵方陣的側翼突襲,等齊王軍陣型露出破綻,就一舉切成兩半。前半截龍鑲軍拖住,後半段交由德州衛步兵正面硬上。
一開始一切順利。李大仁帶著騎兵繞道突進,箭雨如織,敵軍接連倒下。然而齊王軍的騎兵比預期還要頑強,死咬著陣型不放。他們像餓狼般拼死抵抗,李大仁與麾下士兵浴血廝殺,拼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將敵騎斬退。
他正準備一鼓作氣衝進齊王軍主陣,卻突然聽見遠方轟然作響!
青州城門開了,王府親衛隊殺了出來。
這支重甲親衛部隊從背後狠狠撞上龍驤軍,而且時機精準得近乎殘忍,正好是他們殺到半程、氣力將盡之際。
場面瞬間崩潰。
李大仁的坐騎中箭,嘶鳴著狂亂顛躍,他險些從馬上摔下,長槍也已折斷,身邊士兵一個個倒下。他咬牙揮刀,在人堆裡硬生生殺出一小段空隙,四周卻是越圍越緊,鮮血與泥水交雜,腳下幾乎寸步難行。他從未這麼接近死亡,心裡甚至浮出「這次逃不出去了」的念頭。
而另一邊,德州衛也在崩潰邊緣,近乎快撐不住了,面對齊王軍的壓迫,整支部隊像被巨浪拍打的小舟,節節敗退。將士驚慌失措,陣型亂成一團。錢向江手持佩劍站在土牆後頭,身邊親兵只剩兩人,滿臉是血的他咬牙嘶吼:「撐住!不能退!再退就全軍崩了!」
這支地方衛所軍本就不是精銳,對上齊王軍已是勉力支撐,現在又有王府親衛隊加入,整條正面防線像破布一樣被撕開,朝廷軍眼看就要潰敗。
就在這絕望關頭,戰場上發生了兩件事,扭轉了整個局勢。
第一,是神策軍突然現身。
他們從南萊谷口突擊而出,左右兩衛如鐵流般橫掃齊王軍側翼。那支軍隊步伐一致、刀盾如牆,宛如鋼鐵洪流,一出場就打得敵軍側防潰不成軍。李大仁在亂軍之中抬頭一望,看到神策軍軍旗冉冉而起,眼眶瞬間泛紅。
第二,是東昌府守軍突然倒戈。
就在齊王軍就快要攻破朝廷軍的防線之時,東昌守將周緣突然高舉白旗,帶著部隊退出戰場。他舉起手中的佩劍大聲喊:「我們降了!我們不打了!」
原來,早在德州城時,他就已在地牢中被羅成炫勸說道:「跟著王爺叛亂,絕對抄家滅族,你對得起你的弟兄嗎?不如趁早投降,我還可以保你一條生路,想想你的老婆孩子吧。」
這句話,像釘子一樣卡在周緣心頭,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保命。
守將周緣竟當場帶著部隊後撤,還高舉白旗投降德州衛。他這一動,就像從齊王軍的背後砍斷一條大腿,原本還能硬撐的陣型,瞬間潰散成一盤散沙。齊王軍前後受敵,形同絕境。
李大仁咬緊牙關,看準機會,吼道:「神策軍來了!跟我衝出去!」
他將背上僅剩的幾支箭一一搭上弓弦,疾射而出,接著又將弩機中最後的弩箭悉數發盡,揮刀策馬,帶著僅存兵馬拚死殺出一條血路。他全身上下都是血,連頭盔都不見了,嘴裡只剩粗重喘息。終於,殺出重圍。
他只來得及喘一口氣,轉身回望那尚未徹底潰敗的敵陣,雙目如火,怒吼道:「不能讓他們跑了!跟我,殺回去!」
這一次,他不再是死裡求生,而是要徹底摧毀敵人。他再度領兵殺回齊王軍陣中,猶如狂風破陣,敵軍潰不成軍。混亂中,有人扔掉兵器、有的跪地求饒、有的轉身逃命,但已無退路。
最後,連青州城也升起了白旗投降。
朝廷軍隊入城,在青州知府衙署內找到齊王。他穿著王爺的朝服,安靜的筆直坐著,一臉平靜說道:「本王乃王爺,不可失了禮數。」,彷彿早知這一刻會到。而魯王則縮在角落,渾身發抖,連話都說不清,旁邊跪著一堆從王府逃出的妾室與僕人。
還有一人也跪在一旁,前任德州都護府都護、吏部左侍郎,盧天起。
再過幾日,兗州城投降。
又過幾日,龍驤軍、神策軍與德州衛軍一路向南,在徐州以北數十里外與南軍都督、鄂國公常標所率的京都三大營會師。
那一天,大運河山東段正式打通,江南稅銀與糧食終於可以北上。這是朝廷等了太久的勝利。
但夜深時分,李大仁站在營外,看著燈火通明、整齊如棋盤的朝廷軍營帳,再回想起白天與常標、郭軍這兩位皇親國戚那副笑裡藏刀的禮節寒暄,他的眉頭始終皺著,胸口有種說不出的悶。
這一仗的確是贏了,但真正的局,也許才剛剛開始。
徐州知府衙署內,燈火通明,杯觥交錯,一場慶功宴正熱烈展開。
「大運河既通,糧食與稅銀北運無虞,藩王之亂,可算平定大半了。」鄂國公常標舉杯而笑,語氣從容,「接下來,便是要先拿下河南道的商丘府。」
席間眾將聞言,原本喧嘩頓時收歛,目光齊聚於他身上。
「洛王軍在商丘重兵布防,我計劃發起進攻,以牽制其主力,讓魏國公那邊能趁勢拿下彰德,進一步壓縮洛王軍的防線。」他掃視全場,語氣沉穩堅定,「若能一舉攻克商丘,河南道東南各府縣自然會震懾臣服。我打算率領京都三大營,即日西進。」
此言一出,眾人面色微變。武定侯郭軍放下酒盞,眉頭微蹙,緩緩道:「國公所言固然有理,然洛王應攻,寧王之動靜,卻不容忽視。若其自亳州或宿州出兵,山東與江蘇防線恐遭動搖。」
常標沉吟片刻,緩緩點頭:「武定侯提醒得對。正因如此,我們才要主動出擊,迫使洛王與寧王正面與我軍交鋒,無暇分兵東進攻佔亳州或宿州,才能確保山東道與江蘇道的安寧不受威脅。」
席間酒酣耳熱,眾人舉杯言笑,而在杯影交錯之間,一場新的戰局,已悄然成形。
夜宴散後,李大仁與周憲並肩行於衙署廊下,夜風微寒,街巷寂靜。
「你不覺得奇怪?」周憲低聲道,目中透著疑色,「郭軍素來按兵不動,原以為他想袖手旁觀,怎麼那日卻忽然領兵出擊,還反轉了整場戰局?」
「不止如此。」李大仁望著遠方,聲音低沉,「你沒發現,鄂國公也有些異樣?眼下正是收攏山東兵權的好時機,他卻不留戀實權,反而急著發兵商丘?」
周憲靜默片刻,喃喃道:「難道……是奉有密旨?」
李大仁微微頷首:「也許吧,但無論是皇命,還是他自有盤算,總之,此局未明,我們不可掉以輕心。」
數日後,鄂國公整軍將發,清晨,李大仁身著便服,獨入中軍帳。
「李指揮使一早前來,所為何事?」常標正理書卷,見他而停筆問道。
李大仁拱手行禮,神色凝重:「末將冒昧叨擾,是想打聽一人。府中是否有一位名叫趙全的管事?」
「有,他原為運河五大管事之一,現已調任杭州。怎麼?」常標略覺訝異。
「我家中一婢女,因發生了某些事情,早前託其照看幼女。末將……想趁出征前,確保孩童安然無恙。」李大仁語氣誠懇,隱帶一絲憂慮。
常標聽後沉吟片刻,從案上取出一紙札記遞給他:「此乃趙全在杭州的住所地址,交由親信送去便是。」
李大仁躬身謝過,取札而退。營外天光微亮,軍旗獵獵作響。他靜立帳前,望著常標率軍離去的背影,心中隱隱不安:這場戰爭,看似勝券在握,實則暗流洶湧。
數日後,朝廷使者自京師至徐州,宣讀聖旨。帳內跪聽者皆屏氣凝神,聲音洪亮,迴盪於堂: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山東道既定,運糧北通,國家得以安定。茲任命戶部尚書楊珩為山東道布政使,檢校兵部侍郎羅成炫為山東道兵備使,刑部左侍郎李開言為山東道提刑按察使,並令鄂國公常標統領京都三營,西進商丘,討平逆軍。
錢向江於青州死戰,戰功卓著,復命為德州衛指揮使;另以整飭兵備為名,神策軍左衛、右衛暫歸羅成炫節制,聽其調度。
龍鑲軍第二衛、第三衛、第七衛,即日班師,復駐真定府,以固北境。
欽此。」
宣讀聖旨的當晚,李大仁與周憲途經神策軍帳外,恰聽郭軍低聲怒斥:
「左、右衛是我郭某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說撥給羅成炫就撥?皇上是當我什麼人?」
「侯爺息怒。」陳正陽低聲道,「這不過權宜之策,羅成炫新任兵備,若無兵權壓陣難以服眾,待局勢穩定,必有回轉餘地。」
郭軍冷哼一聲:「我忍了這口氣。但記住,神策軍,不是誰想碰就碰的。」
帳外的李大仁與周憲對看了彼此一眼,轉身離去。
李大仁一回到帳內,隨即伏案寫信,字字沉穩:
「羅兵備使:
青州戰時,左、右衛行動異常,忽至忽歸,恐非自願。你在山東道務,當多加留意此二衛動向,慎防中變。
此信親送,唯你一人得見。
大仁。」
他將信封妥,吩咐心腹:「此信速交羅成炫本人,莫讓旁人知曉。」
接著,他又執筆另寫:
「柔萱啟:
我是你的大仁哥。你娘在我府中安好,毋須掛懷。我會想辦法讓你們脫離教坊司,將來,讓你也能過正常的生活。
你就安心在舅舅趙全家,好好吃飯,好好長大。
大仁哥。」
他將信裝入封袋,封蠟後交與親信:「送至杭州,親手交給趙全。」
營燈幽微,夜風輕拂。李大仁站在帳前,望著漆黑的遠方,眼中是無聲的堅毅。
即使戰火未息,他仍執意守住那一點溫情,那一點,微弱卻不滅的人心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