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監宣導——更生人的浮木，還是溺水的重擔？

​ 推開教室的門，一股潮濕霉味撲面而來。 ​ 我站在講台，望著眼前這群即將出獄的受刑人，他們臉上既有對自由的期待，也帶著對未知的焦慮 ​ 讓我想起初到監獄工作的那一天。 ​ 那時，科室裡的服務員（受刑人中的幹部）交接給我一張單薄的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地列著全台各地更生保護會和社會局的電話地址。 ​ 「這是去年社工出監宣導的資料。」他說。 ​ 我接過紙，端詳了幾秒後，問：「就這一張電話地址嗎？還有其他資料嗎？」 ​ 服務員搖搖頭，嘴角露出無奈的微笑：「之前社工就發這張紙給要出監的人，播完宣導影片，大家簽個名就結束了。」 ​ 我愣了一下，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安。 這就是我們為即將重返社會的人所準備的全部嗎？ ​ 法官的判決書上常見寫著被告「尚有教化可能」，社會也相信這幾個字代表某種救贖。 ​ 但現實是，我們只給了他們一張薄紙，上面列著一串串數字地址，就期待他們能憑這個重建人生？ ​ 「去年以前，都是我在做出監宣導的。」他忽然補上一句，語氣自然得像在說：「今天是星期三。」 ​ 「你？」我抬頭看他，有些難以置信。 ​ 一個仍在服刑的人，如何了解瞬息萬變的社會現況？ 如何描繪那個他自己也還在摸索的未來？ 如何幫助那些服刑多年的人做好出監準備？ 他用什麼教他們如何重新開始？ 如何找到一份工作，如何面對那些冷眼和拒絕？ ​ 他怎麼教別人回到社會，他自己都還沒回去過啊。 ​ ​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荒唐。 ​ ​ 我們口口聲聲說「教化」，卻讓一個尚未重返社會的人去教導別人如何重返社會。 ​ 服務員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會發更生保護會的宣傳單，上面有全台分會的地址，寫著什麼急難救助、就業服務。」 ​ 他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例行公事，但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不過進進出出的人都說，更保根本不願意幫忙，最後還是被打發去找社會局、勞工局，一點用都沒有。」 ​ 他淡淡地一笑，像是看穿了我的疑問：「就發資料嘛，也沒什麼。」 ​ 他說得很輕，輕得像是司空見慣。 我聽得很重，重得壓在胸口，感覺到心裡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 ​ 當受刑人擔心出監後的住處、工作、生活費甚至疾病問題時，監獄卻只是塞給他們一張紙，然後輕描淡寫地說：「去找更保。」 ​ 這句話，我已經聽過無數次，教誨師說過、個管師說過、戒護人員說過，甚至社工也會這麼說。 ​ 這句話簡單到讓人覺得它沒什麼重量，但如果你站在更生人的位置上，它就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高牆。 ​ 每當受刑人問：「出監後要住哪裡？」 「去找更保。」 ​ 「工作怎麼找？」 「更保有就業輔導。」 ​ 「沒有生活費怎麼辦？」 「可以跟更保申請急難救助。」 ​ ​ 這些回答像是在風浪中拋出的繩索，彷彿告訴受刑人哪裡有繩子，就心安理得，卻不知道繩子的另一端是否真的有人握著。 ​ 監獄工作人員們清楚更生保護會能提供什麼協助嗎？真的有連結過這個資源管道嗎？監獄工作人員真的確定更生保護會會幫到更生人嗎？ ​ 我記得一位受刑人A，出監前問監獄工作人員：「真的可以找更保嗎？」他的聲音有些遲疑，像是在確認這根浮木的可靠性。工作人員點點頭，他低頭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薄紙對折，再對折，收進口袋裡，如在收一張護身符。 ​ 一個禮拜後，他來找我，他拿出那張被摺得發皺的紙，但已經不再是護身符，而成了一個諷刺的象徵。 ​ 「我去找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說要找工作得去勞工局。」，「可我連勞工局在哪都不知道，手機也沒有，她讓我自己查。」說到最後，他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我怎麼查？如果我知道怎麼查，我還需要他們幫什麼？」 ​ 他問了好幾個路人，最後花了兩個小時找到勞工局，櫃檯的回應卻是：「你需要先找更保。」 ​ 前幾天，我陪另一位更生人B走進更保辦公室。他穿著借來的襯衫，想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些。 ​ 空調的冷氣讓他微微發抖，或許不只是因為寒冷。更保工作人員連眼神都沒有給我們，只是快速瞄了一眼資料：「這部分我們沒辦法幫，你們去找社會局。」B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跟著我走向社會局。 ​ 在社會局，我們遇到了同樣的情況。「這應該是更保的範圍。」承辦人皺著眉頭說，語氣裡有著明顯的不耐煩。B站在我身旁，我能感受到他的身體正微微顫抖。 ​ 走出社會局的大門時，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B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地址清單，緩緩撕成碎片。「算了。」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隨風飄散，如同他最後的希望 ​ 看著他們在各個單位間沉浮，像溺水的人不斷伸手求援，卻總是抓不住任何實質的支援。每一次的碰壁，都像一次次的浪潮打在臉上，直到最後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 ​ ​ ​ 而所謂出監宣導，成了一場例行公事，只要確保每個人都簽到，工作就算完成了。 ​ 我問自己，如果今天，當我站在人生最低谷，伸手尋求幫助時，對方遞給我一張電話地址的清單，我會有什麼感受？ 當一個人站在社會的邊緣，手中只有一張地址清單，要如何跨出復歸的第一步？ ​ 我看過很多位受刑人出監的樣子。他們站在門口，手裡攥著那張紙，陽光刺眼，照在他們臉上，灼得他們微微瞇起雙眼。空氣中混雜著自由的味道，卻也瀰漫著陌生與茫然的氣息。他們低頭，腳步有些遲疑，像是不確定該往哪裡去。 ​ 他們身無分文，連手機都沒有，要如何撥打這些電話？要如何找到那些地址？即使真的千辛萬苦抵達了目的地，又該怎麼鼓起勇氣敲門，說出自己曾經犯過的罪，然後換來一聲「我們沒辦法幫你」的回應。 ​ 於是，有些人選擇直接去找以前的朋友。那群過去曾帶他們誤入歧途的人，至少是熟悉的面孔。哪怕明知這條路再走下去，或許會回不了頭，但在絕望中，這群朋友卻是唯一懂他們窘境的人。 ​ 餓了，會多打包一份便當；沒地方住，會借一個小角落讓他們打地舖。即使那份幫助是短暫的，也遠比那張無法帶來實際支援的紙來得溫暖。 ​ 而監獄唯一協助他們做的出監準備，出監宣導——更生人的浮木，還是溺水的重擔？ ​ 我們真正做的出監準備，不過是讓他們的外表看起來體面一些，好讓他們在回到社會的第一天不至於狼狽不堪。 ​ 但一套乾淨的衣服，能撐多久？ ​ 我們對受刑人說：「改過向善。」這句話不知重複了多少次，仿佛只要說得足夠多，這份叮嚀便能在他們心裡生根發芽。 ​ 然而，這些話語之外的資源，卻微薄得連讓他們撐過第一個禮拜都困難。 ​ 我們口中說著「教化」，實際上卻是讓他們在毫無準備下放生回到社會。 ​ 他們背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去，走向一個早已陌生的世界，腳步遲疑，像站在渡口前卻找不到渡船的旅人。 ​ 他們最終發現，社會遠比監獄更難適應。這裡沒有口令、沒有固定作息，沒有人要求他們摺紙袋。每個選擇都攤開在眼前，卻無法確定哪一條路能走下去。 ​ 外面的世界像看不見盡頭的河流，沒有人告訴他們該往哪個方向，也沒有指引。他們站在岸邊，望著湍急的水流，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水，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 ​ 監獄工作人員常笑說：「反正出去後沒多久就會回來，待在這裡至少有飯吃。」這句話反映對受刑人未來的不抱期待，同時映照著缺乏支持的體制。 ​ 但我清楚，他們回來，不是因為不想改變，而是因為我們給予的資源，連讓他們站穩腳步都顯得如此困難。 ​ 當他們走出那扇鐵門，站在人生的岔流前，需要的不只是一件乾淨的衣服，或是一張寫滿電話的薄紙。而是當他們佇立在渡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時，有人能在岸邊陪著他們，一步步找到一條可以安穩渡過的路。 ​ ​ #監所便當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