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不是我和收容人阿文第一次見面,但那是第一次,她主動要求會談。 前幾次的會談,她總是用玩笑帶過我對她的關心。 「老師你問我幹嘛?去問舍房的某某啦,她最近戀愛中,精彩得很。」她會笑著說,然後故意把話題拋得遠遠的,轉向工場裡誰跟誰不合、誰最近又挨罰了。 話題總是繞著其她人轉,她從來不提自己。我沒有急著拆穿,只是跟著她聊,讓對話成為一種習慣。 某天中午,她主動來約會談時間。我看見她的時候,她臉色有點凝重,明明不是第一次見面,卻像是第一次真正坐下來面對我。 我們對坐了幾分鐘,她才開口。 「我懷孕過。」她說。 語氣很淡,不像說出傷口,更像是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在還來不及做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懷孕了。」 她說,那次是被人灌醉之後發生的事。她沒有描述太多細節,只說醒來的時候,下身流血,很痛。她也沒說那是誰,只說:「反正我喜歡女生,那個人不是女生。」 幾個月後才發現懷孕,已經超過可以處理的週數。她說她有去看過診所,但醫師搖頭說已經來不及。她說那時她每天都在想,如果能早一點知道就好了,但沒有如果。那孩子最後交由社福單位出養了,她沒要求看最後一眼,也沒有取名字。 「我不想讓孩子記得我。」她說完這句話時,沒有哭,也沒有任何語調的起伏。她只是低著頭,看著地板,一邊撚著手上的紙巾角。 在那場沒有選擇的懷孕事件之後,阿文離開了原本的生活圈。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她說,她不知道怎麼繼續。 她的父母在她二十出頭時相繼過世,留給她一些高利貸債務,以及一個聯絡早就中斷的哥哥和姐姐。她們是同母異父的手足,小時候偶爾住在一起,但真正熟悉彼此的時間屈指可數。母親過世後,她們什麼也沒帶走,也什麼都沒留下。 她說她不是沒想過聯絡,只是覺得聯絡了也不會有什麼不同。「我那時候就覺得,沒人會真的想知道我在幹嘛。」 孩子出養後,她開始經常失眠。有時是惡夢,有時是什麼都夢不到,只是身體緊繃著像隨時要爆炸。她白天去做一些臨時工,晚上窩在租來的房間裡,看著天花板一格一格地數。 有一晚,她說她撐不住,去找了以前曾經聯絡過的一個朋友。對方給她第一包海洛因時,她還猶豫了幾秒。「她說你只要吸一下,就會覺得腦袋終於可以停下來。」阿文說:「我那時真的很想停下來。」 毒品很快就吞沒了她剩下來的生活節奏。從最初一週一次、到後來無法清醒地工作,再到為了下一包而失去判斷力——她說那段時間就像在一間沒有出口的房子裡迷路。 被抓那年她二十五歲,第一次入監。勒戒、再進來關、出監、再進來。每次都是毒品案,每次出監不久就再犯。 「我那時候以為這就是我的命了。」她說,「反正我也沒什麼人在等我。」 那天的會談很安靜。我沒有試著立刻說些什麼,也沒有急著安慰她。 她終於願意對我敞開心房,我知道那是一種極其脆弱的表達,不是要尋求建議,不是為了獲得認同,而只是想有人能在她說出口的時候,不逃走、不打斷、不評斷。 剛好到了收封時間,大家要準備收拾東西回去了,我陪她一路慢慢走回工場。走到門口時,她停了一下,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少了平常那層調侃與防備,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揚起的笑容。 此刻,我好像終於看見了她。 § 接下來幾次會談,我們談到出監後的生活規劃,她總說:「不知道啊,去找工作?看有沒有人收?」她語氣像在說別人的事,沒有怒氣,也沒有希望。 直到幾個月後,她在工場認識了小柔。 一開始,她們只是分配在同一組,動作互不干擾,也沒有什麼交集。 第一個禮拜,兩人只有短短幾次交談,話題通常是像「xx在叫你」或「飯裡怎麼又有米蟲」這種沒什麼意義的句子。但就是那些沒意義的話,在監所這樣的空間裡,也能留下點什麼。 有一天中午,小柔悄悄放了一顆水果糖在她的桌上。阿文原本沒打算收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小柔卻低著頭像沒事一樣吃飯。隔天,她也默默在對方袋子裡塞了一小包巧克力餅乾。沒說話,但那之後,她們開始交換更多東西。 她們會互相分享剪下來的報紙角落笑話,有時貼在筆記本裡,有時夾在工作桌下的桌墊。 某天午休時,小柔拿了一張紙條塞到她的袋子,是她做的小卡片,寫著「你說你喜歡狗,我也是」,畫了一隻歪歪斜斜的小土狗。 阿文說她收下來了,但沒回。過了幾天,是阿文的生日,小柔用紙折了一朵花,沒說什麼,只是放在桌上,等她來的時候看見。 那之後她們開始互寫小紙條,有時是工場裡的無聊事,有時是昨晚夢到的東西。再後來是書信,每週一封,寫得長長的,塞在彼此的資料夾裡。 裡面偶爾會提到過去的事,也偶爾說到出監後的打算,但更多的是「今天好冷」、「我覺得那個同學好像有點好笑」這種日常無趣卻被好好接住的話語。 「她不會笑我說過的話。」阿文說,「她還會記得我上次講的東西,會接著問下一句。」 那是我第一次聽她提到「被記得」這件事。 那之後的幾次會談,阿文的語氣開始有了一點不一樣的重量。她還是常說「不知道啊」、「就看看囉」,但語尾少了過去那種乾脆的放棄感。她開始會在問完「有人收嗎?」後,補上一句:「你覺得我做得來嗎?」 她有一次突然問我:「你知道那個中餐丙級證照,是不是很難考?」 我問她為什麼這樣問,她說她以前打過一些工,在日本料理店幫忙切菜備料、在熱炒店做廚助,那是她唯一不會想逃跑的工作。 「做菜的時候,腦袋會變得很專心。」她說,「我只會記得現在要加什麼、火是不是太大,其他的事情就會暫時不見。」 那天我們談得比平常久,她開始主動問一些職訓課程的事,學費補助怎麼申請、職訓上課要準備什麼。我幫她查了課程資料,整理報名流程,。 當我遞給她職訓課程表和申請書時,她皺著眉頭問,「那這樣我出去真的可以先不用擔心學費齁?不然我真的會很想半途就放棄。」 我點頭,她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但她坐在我面前的姿勢,比以前更穩了一點。 那段時間,她開始會主動跟我討論生活的細節,問出監後住宿要怎麼找,債務要不要先處理、生活費不夠怎麼辦。她說她知道自己有很多東西搞不清楚,也搞不定,但如果有辦法讓生活不要這麼快就崩掉,那她想試一次看看。 「我想要好好出去一次。」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神是直的,聲音也穩。「我想要當一個可以讓人放心的人,像小柔那樣。」 我知道,這句話不只是說給我聽的。 § 兩個禮拜後,小柔刑期屆滿,先一步出監了。臨走前,她們沒有太多話,只約定每週一封信,還有「等我」這句話。 信真的來了。 每週一封,短短的,但字跡熟悉。她說她現在在天母一家麵包店做學徒,還在學怎麼拌料、清洗器具,動作還是很慢,不太敢碰機器,但師傅人不錯,願意慢慢帶她。最後總會寫一句:「我會在外面,好好等你。」 自從小柔出監後,阿文不一樣了。 晚上回到舍房,她沒有像以前一樣看小電視看到打瞌睡,而是認真翻我幫她準備的中餐丙級職訓資料,在本子上寫筆記、記時程,寫信給小柔說她的打算:「我如果出去了,會先去好好上課,這樣比較不會亂跑。」 有一次她翻出一張泛黃的卡片,卡片裡面是出養社工轉給她的幾張照片。那是她的孩子——一個小女孩正坐在地墊上玩積木玩具。她笑得嘴巴張得很開,牙齒還沒長齊。 照片是社福單位在收養家庭同意下偶爾寄來的,頻率不多,但她每次收到都會放進資料夾裡收好。那天她主動將照片拿給我看:「這是她,現在長大了喔,聽說很喜歡畫畫。」 「她笑起來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說。 她繼續說:「我以前不敢講,怕她長大知道我坐牢、吸毒,會恨我。可是現在……我想讓她知道,就算走過很壞的路,也有可能重新來過。」 有時她會寫信給孩子,信沒寄出去,就放在書裡。她寫:「我不是好媽媽,可是我有在努力。」,「我之後打算學糖醋排骨,等妳長大了,我可以煮給妳吃。」 她說她不指望孩子記得她,也不覺得有機會見面,但如果未來真的有一天遇到,「我不敢求她原諒,但我希望努力當一個不讓她失望的大人。」 § 一個多月後,阿文出監了。 那天,我把一封寫好的卡片放進她的行李裡。 我不想告訴她什麼「要好好改過」、「別再進來了」這種話,那些話她已經聽過太多次,說多了反而只會提醒她曾經多麼失敗。她其實比誰都更清楚自己過去做過什麼,這種說教只會讓人更沉默。 我寫這封卡片,想讓她知道:我有看見她的努力,也相信她的能力。我希望當她以後遇到困難、疲憊、懷疑自己的時候,能夠記得——有人曾經看見她的好,也相信她有能力走出自己的路: 「阿文: 謝謝你這段時間願意慢慢打開心房,讓我認識真正的你。 你是溫暖、細心、有韌性的人。我們一起談過工作、進修、生活、債務,也談過那些讓人覺得辛苦、茫然、想逃開的時刻。你從不輕易說自己辛苦,可我一直都有看見——你是怎麼撐著走到今天的。 我知道你對自己要求很多,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能走得好。但我想跟你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願意再試一次、願意規劃生活、願意和人連結、願意讓自己慢慢好起來,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而你都正在做。 我想讓你記得:你不是過去的錯誤,你是一個正在努力往前走的人。你現在的每一步,都在累積一個新的方向。你有力量,你有選擇的能力,也有重新開始的勇氣。 有時候未來會讓人感到害怕,但你心裡有方向,你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走。你的伴侶和孩子,是你心裡的光,也是你一直努力的理由。但我更想讓你知道——就算沒有誰,你自己也已經值得被照顧。 希望這封卡片,可以讓你在以後難過、懷疑、覺得孤單的時候,有一點點提醒——有人記得你正在努力,也一直相信你做得到。 當你累了、迷路了,也沒關係。可以先坐下來,哭一場、休息一下,等身體和心都回來了,再繼續走。。 未來的生活一定不會完全順利,但我希望你對自己有耐心,也多一點溫柔。你不需要證明什麼,你不需要變得完美,你只需要記得:你一直都值得被照顧、被相信。」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打開來看,希望在某個她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日子裡,那張卡片能陪她再多走一小步。 § 出監後,她的生活很快展開。 她去上了中餐丙級的職訓課程,一週五天,每天從早上八點上到下午四點。 課程還沒結束,她便投履歷去牛肉麵店應徵,一來是想累積經驗,二來也擔心待在家太久又會亂想。 「邊工作邊上課,真的有夠累。」 她在信裡這樣寫給我,「但想到還有小柔和我女兒,就會提醒自己不可以亂來。」 牛肉麵店只做了兩天,店家嫌她動作太慢,把她辭退了。 那天她寫信給我,第一句是:「我今天有點想哭。」 我知道她沮喪,這是她出監後遇到的數十次拒絕之一,但這次她是真的很想撐下去。 我協助她重新整理履歷,也聯繫幾個熟識的社福單位,幫她媒合其她職缺。也替她申請了生活補助和租屋補助,讓她在過渡期內不用擔心生活,可以安心把證照考完。 § 大約兩個月後,我在辦公室接到電話說有個人要找我。 走到門口看到是她時,我怔了一下。 大多數人一出監,就想離這裡越遠越好,但她卻笑得燦爛得自己主動回來。 這次見到她,不再是穿著囚服、拖著步伐的模樣。她穿著白襯衫、牛仔褲,頭髮紮起來,臉曬得有點紅,看起來精神乾淨又穩定。 她一手揮著那張紙,一邊笑著喊:「老師!我考到了耶,中餐丙級,剛剛才發下來的!」 我接過她遞來的證書,紙張有點皺,是她一路捏著走過來的。她的名字清楚印在上面,我知道這不是幾堂課換來的,是她用很長一段時間的努力撐出來的。 她說「我現在在一間日式燒烤店上班,老闆娘人不錯,會教我備料、煎玉子燒。我有慢慢在學,這次我會撐久一點。」 說完,她補了一句:「我有在存錢喔,以後想開一間小餐廳,簡單就好,一定要有湯可以喝。」 我聽她講完這句話時,心裡像被什麼輕輕敲了一下。 對其他人來說,可能這是再小不過的計畫。 但我知道,這樣的想像對她來說,不是隨便說說的夢,而是熬過了無數次崩潰與重來、才慢慢敢說出口的念頭。 我記得她曾經說過,人生沒有什麼好想的,頂多就是不要太快垮掉。那時候的她,從沒提過五年後、十年後,也從沒想過什麼是「自己的地方」。 現在的她,站在陽光下,講著「湯要好喝」,講著「可以慢慢吃」的小餐廳。 我看著她,覺得她離真正的「未來」與「自由」好似不遠了。 #監所便當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