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被告汪星人》Dog on trail：一場荒謬的審判？｜映後就談
《被告汪星人》（港譯：《狗狗打官司》Dog on trail）被譽為2024年康城影展的黑馬，早前靜悄悄在台灣上映，筆者錯過了首輪，卻意外地在二輪電影院中有緣觀映，接連看了這部和《喵的奇幻漂流 FLOW》，正好一貓一狗，兩者都分別是讓人有所反思的深度佳作。
《被告汪星人》短小精悍，靈感來自真實事件：一隻在瑞士因咬人而受審的狗，激發了關於動物法律地位的爭論。電影借狗狗 Cosmos 的一場法庭審判，巧妙類比歷史上被視為「荒謬」的社會運動，例如黑人爭取獨立、女性爭取平等，這都提醒著我們，每一次改變的開端，往往從看似不可思議的挑戰開始。
電影由瑞士導演娜迪西亞多斯（Laetitia Dosch）自編自導自演，入選康城影展「一種關注」單元的本片，講述了律師艾薇兒如何為因咬人而面臨安樂死的狗「Cosmos」辯護。
在荒謬與溫柔之間，這部片子引導觀眾深入一個早已超越法律的命題——動物是否擁有作為法律個體存在的可能？
【影評】《被告汪星人》Dog on trail：一場荒謬的審判？｜映後就談
審判動物 也是在審視制度
影片以一種近乎鬧劇的節奏開場：狗狗（Cosmos）咬傷三人後遭控告，其主人達里奇為拯救牠，找上了以敗訴聞名的律師艾薇兒（Laetitia Dosch 飾）。她決定挑戰傳統，堅持Cosmos 應有機會為自己辯護，哪怕牠不會說話、不會守法庭規矩——只會在被告席上打瞌睡、嚎叫，或任意亂跑。
這樣的設計，表面看來無厘頭，實則深刻。狗成了系統的一面鏡子，它的非配合行為，迫使整個法庭暴露出本質：制度所謂的正義，建基於語言、程序與主體之上，對無法以語言參與的生命體，是否仍能給予公正？另一方面，作為在東亞文化中成長的一員，也不得不感歎瑞士的司法制度「走得很前」，難以想像這類真實事件，可以在香港或台灣的法庭上出現，實在笑中有淚。
影片的張力，不在於狗是否會被赦免，而在於觀眾如何逐步意識到，這場審判根本不是為狗而設，而是一把尺，測試量度我們所謂的「文明」。
中世紀的動物審判
這不是影史首次以狗為主角，也非首次嘗試讓非人角色對制度發聲。但它令人震撼之處，在於歷史真實的呼應。在13至18世紀的歐洲，動物被送上法庭接受審判的情況屢見不鮮：母豬咬死嬰兒後被判絞刑；鼠群破壞農田，遭放逐；甚至一隻雞因「下蛋頻繁」被控涉巫術而處火刑。
《拉韋尼的母豬和豬的審判》，法國插圖，1849 年 © Getty Images。
這些審判，不是狂想，而是真實法律行為。它們象徵社會對自然的控制欲，是以宗教、秩序與儀式為名，對「非人」生命進行的文明性支配。學者 Katie Sykes 指出：「這些審判不是真正為動物設立權利，而是為了人類鞏固法律秩序感。」
在《被告汪星人》中，我們看到這個荒謬儀式在當代表現形式的重演：狗狗在法庭上表演著「不當人」的角色，而全體制度運作卻依然要求牠配合。這場戲碼提醒觀眾：我們的法律，是為我們量身訂做的，其他物種，只能被強行放進來，而從未參與制定它。
誰能定義一隻「咬人」的狗？
Cosmos 咬人是否有理由？這個問題，正如濱口龍介在《邪惡並不存在》中對於自然裡是否存在善惡一樣的詰問。在《被告汪星人》中，有一句直白且深刻的話：
“A dog doesn't want to be caressed all the time, and the only way it can respond to an unwanted caress is by biting.”
事件由咬人而發，但咬人這個行為，對於人和對於狗來說，有著跨物種之間的理解鴻溝。這句話不只是為狗開脫，更是對所有無法清楚表達「拒絕」的生命的辯護：當牠們無法用語言設限，就只能透過行動反抗。而我們給予的定義，往往早已預設了牠的錯——在我們的制度裡，牠無辜，也只能是無聲的。
在這樣的前提下，導演娜迪西亞多斯早前在訪問中分享她對人狗關係的反思：
「我們一點一點地改變它們，讓它們完全符合我們的需要，充滿愛。我對這個想法有點不安……但我太愛狗了，所以對我來說，（狗和人的關係）很模糊。」
愛，與控制，是否能同時存在？我們所謂的「擁有寵物」，是否就是一場對牠們自由的有條件交換？Cosmos 被愛，也被支配。導演選擇不養狗，反而顯示出更深層的倫理誠實：她無法逃避對狗的情感，但也拒絕成為馴化制度的共犯。
都柏文幼犬
「不良品」的沉默審判
正當電影以荒謬法庭探索主體性邊界，在香港，最近就爆出一起令人震驚的現實案例：一隻僅兩個月大的都柏文幼犬，頭被縫上紙杯、雙耳被修剪，患犬小病毒後遭遺棄，最終在公園凳底病逝。
這場悲劇中，狗連被審判的機會也沒有，而是被直接否定其存在價值。牠們被物化、商品化，當有了價錢牌，就自然會落入「不良品」的審判制度——不夠健康、不合美觀標準，不再能被出售，就被改造、棄置，落下帶血的沉默審判。
《被告汪星人》也不遑多讓，戲中導演借角色的口道出：「這是真人真事改編，而往往真人真事都不會有好的下場。」在此筆者就先不劇透，但大家生而為人，大概也不會對人性的決策感到陌生。
有了這些現實厚度，這讓電影的每個笑點，都多了刺痛。 Cosmos 能上法庭，是戲劇性的幸運，而很多的動物連「發聲」的機會都沒有。
【影評】《被告汪星人》Dog on trail：一場荒謬的審判？｜映後就談
未完待續的故事
香港電影圈流行一句話：「在第一部作品中塞太多想探討的東西——這是很多導演的通病。」老實說，《被告汪星人》也不例外。在81分鐘的片長裡，導演塞進了厭女、女權、動物保護、膚色種族平等、兒少權益、環境保護等眾多議題，著實花多眼亂。
Cosmos 的官司引起了庭外女權運動分子、動保人士的抗議和示威，人人都看似在借題發揮，就這場荒謬的審判而爭奪發言權，但真的單純為 Cosmos 的生命而發聲的？相信只有花心思時間去陪伴、去理解 Cosmos 的天性的律師艾薇兒（還有 Cosmos 悲愴的主人）。
因此，在法庭的終幕，她不僅看見 Cosmos，她更從事件中看見自己，看見每一個被社會規範馴化的軀體，每一種被改造、被嫌棄的天性。可幸的是，這個餘韻下得很好，木已成舟，但帶來的反思意義觸動了案件的原告，也深深影響了銀幕前的觀眾。
【影評】《被告汪星人》Dog on trail：一場荒謬的審判？｜映後就談
一場荒謬的審判背後
《被告汪星人》不只是一部荒謬喜劇，它是一場有血有肉的生命教育課題。娜迪西亞多斯的表演風格活潑誇張，帶有幾分瘋狂的理想主義，與 Cosmos 的「天然呆」形成強烈對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狗狗Kodi的表現，牠憑藉靈動的眼神和自然的肢體語言，奪下康城影展「狗狗金棕櫚獎」，成為全片最大亮點。
狗狗站在被告席上，成為一面鏡子，映照我們對法律、公義、同理心的多重失語。我們的社會，依然無法為這些生命給出一個誠實的答覆。Cosmos 也許無法說話，但牠的存在，就是一場未完的辯護。
電影在最後一幕，讓觀眾聽見的不只是冰冷的審判結果，而是一種模糊、未竟的前進步伐。正如片中另一句台詞所說：
“It is important to learn that people are different, it helps us to love them.”
如果「人」的定義不再侷限於人類，我們是否能學會愛那些無法言語的存在？這句話或許是全片最溫柔、也最具顛覆性的宣言。
文：一樹｜圖片：《被告汪星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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