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逃出魔幻紀》Jumanji (1995)：你的恐懼裡頭，有包括父親嗎？
曾聽說宮崎駿的動畫電影有一個特性：隨年紀漸長，每次翻看會有不同的獲得。我想這或許是老電影的共通特質吧！
昨晚心血來潮在串流平台打開《逃出魔幻紀》Jumanji (指1995版，Trust me, 2017的同名電影並不是同一部作品。)對於小時候都是用VCD機觀看的筆者來說，除了畫質高清到毛孔和特技化妝都一覽無遺外，最驚艷的是以前都只懂得享受故事中遊樂園一般的奇幻刺激橋段。
長大了重看，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部電影又譯作《勇敢者的遊戲/野蠻遊戲》，其實是一部從表面的叢林恐懼，深入到有害男子氣概與代際創傷的心理寓言。
恐懼的深層根源
《逃出魔幻紀》故事講述一盒擁有神秘力量的桌遊 Board Game：Jumanji，隨著玩家每一次前進，都會召喚出不同的叢林之物，洪水猛獸，應有盡有，最難搞的是遊戲一旦開始，就必須得有人抵達終點，異象才會結束，除了必須具備面對未知仍能繼續前進的勇氣，還很考驗玩家的續航力。
Jumanji 遊戲盒上寫著："A game for those who seek to find...a way to leave their world behind"，現在聽來是不是有一點像《今際之國》？不過比起後者探討生存的意義，《逃出魔幻紀》更集中於探討恐懼的原型，以及從積極面對和改變中鍛練出的勇氣。
恐懼為何物？《逃出魔幻紀》中，最表象的恐懼來自未知、野蠻、吃人的叢林法則，對於養尊處優的都市人來說，親親大自然可能只限於家樂徑、富士山下奢華露營，但《逃出魔幻紀》中的叢林，說的卻是漆黑的無法之地，原始森林的弱肉強食，一種對生存、穩定失去安全感的原始恐懼。
《逃出魔幻紀》以動物作為恐懼的具象載體，隨著遊戲演進，釋放的巨型蜘蛛、兇猛獅子與一場非洲大遷徙，輕而易舉把都市人嚇得屁滾尿流，古老大宅和城市一夕之間被破壞得體無完膚。然而，電影中的動物不僅是恐懼的表面符號，更指向更深層的心理衝突。對男主角 Alan Parrish（Robin Williams 飾）而言，這些動物是其童年創傷的投射——一個由父親 Sam（Jonathan Hyde 飾）種下的，名為「面對困難男人應該怎樣」的情感傷痕。
一人分飾兩角的含意
是的，電影想要探討的核心恐懼並非來自野蠻動物，而是 Samuel 所代表的「有害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Sam 來自的 Parrish 家族為名門世家，擁有一間大製鞋工廠，作為大家族的繼承人，他為 Alan 安排祖宗一直傳承下來的英才教育，而從不關心 Alan 真正的想法（可以想像 Sam 也是這樣一路成長的）。
作為父親，Sam 逼迫 Alan「像男人一樣面對恐懼」。尤其是當 Alan 作為弱勢，面對同儕的霸凌和排斥時，Sam 不但沒有介入，更暗示 Alan 應該 Man-up 來反抗、甚至「打回去」，這種教養方式不僅疏遠了父子關係，也內化為 Alan 的自我苛責。
從多年後回看才發現，原來遊戲中 Alan 的獵人裝追殺者（Van Pelt），竟然是父親 Sam 的演員 Jonathan Hyde 一人分飾兩角演出的，小時候看真的完全忽略了這一個細節！這個處理，相信也可以視為 Alan 最深層的恐懼的線索——父親。
穿著獵人裝束，滿口言語暴力與嘲弄（「懦夫！」）的追殺者，遊戲中的設定是因為 Alan 擲出來的結果所以才只針對 Alan 一人來攻擊，但想深一層，這不也是暗示著我們每個人的深層恐懼都不盡相同嗎？
比起洪水猛獸、荷槍實彈，以父親形象出現的追殺者陰魂不散地尾隨著 Alan，所丟出的每一句挑釁和嘲諷，對 Alan 來說，都是26年來在叢林中孤獨生活仍然揮之不去的恐怖夢魘。得不到父親（權力男性）的價值認同，成為 Alan 內心衝突的外化。
代際創傷：恐懼的跨代傳遞與療癒
從文化層面看，《逃出魔幻紀》關於父親形象的描寫，絕對不單只是一句「嚴父」所能濃縮歸納，反映了 90 年代西方社會對父權角色（patriarchy）的反思。90年代的西方社會正處於家庭價值觀的轉型期，傳統的父權角色開始受到質疑，Jumanji 透過 Alan 的故事，揭示了這種轉型中的情感斷層，也呼應了當時社會對更開放情感表達的渴望。
傳統家庭結構常將父親塑造成權威而疏遠的形象，要不鐵血嚴厲、日嘈夜嘈，要不就沉默不語、不擅表達，忽略代際間的情感交流需求。值得細味的是，電影透過「追殺者」與「父親」一人分飾二角作為對比，揭示了父親這個角色如何在孩子潛意識中產生解離現象，分裂成得不到愛的遺憾和恐懼的根源，進而影響 到 Alan 與其他男性（如小男孩 Peter）的互動。
Alan 幾乎複製了父親的無情和冷漠。證據是當 Alan 和 Peter 互動時，他無法表達愛、寬恕或讚美。影片高潮之前，Alan 幾乎一字不差地重複了父親那充滿有毒男性氣概的毒辣建議，至此他突然意識到並說：「在最深最黑暗的叢林裡失落了26年，我還是長成了我的父親。」直到意識到「我還是成了我的父親」，Alan 才開始面對這個代代相傳的父權詛咒，遂努力斬斷這一模式。
《逃出魔幻紀》在一條父子線中埋藏了「代際創傷」（intergenerational trauma）及如何走向療癒。Sam 的教養方式不僅塑造了 Alan 的自我認同，也讓他不自覺地將創傷傳遞給下一代。心理學家 Bessel van der Kolk 在《身體會記住》（The Body Keeps the Score）中指出，未處理的創傷會在行為中重現。Alan 的孤立與情感壓抑，正是這種創傷內化的結果。而遊戲中的叢林，則是創傷記憶的隱喻空間，唯有直面與穿越（完成遊戲），他才能達成心理整合。
電影中的冒險就像一種心理療癒方式，讓主角群各自面對內心恐懼，類似心理學中常說的「直面創傷來治癒創傷」的過程。
Sarah 小時候因為 Alan 被吸進遊戲中而產生童年陰影，一直自我否定經歷，同時飽受不被信任的煎熬，但在Alan、Peter 和 Judy 的陪伴下，Sarah 最終為了「解決」而重返遊戲，開始了她的療癒之旅；至於 Alan，他在遊戲中一步步面對 Van Pelt 的追殺（父親的陰影）、父權加諸在他身上的魔咒、對於愛情的畏縮逃避。遊戲結束後， Alan 回到童年，順利與父親和解。
「雖然只過了五分鐘，但對我來說像是幾十年」
是一種極其浪漫的嘗試——男性間終於也可以溫柔相待。這一幕仿佛訴說著：恐懼的終點，是愛與接納。
愛要及時
《逃出魔幻紀》一個最窩心的設定，是故事最終隨著遊戲在風雨中結束，一秒閃回1969年， Alan 和 Sarah 雙雙回到遊戲開始的那一夜，Alan 可以從被動變成主動，向父親坦率表達26年來一直藏於心底的愧疚與親情； Sarah 有機會珍惜眼前人，在誤解締結之前率先對 Alan 表露心跡。
這些看似只要鼓起一點點勇氣便可以做到的「日常小事」，卻是遊戲給予他們最大的通關禮物——一個重來的機會。
人生不像90年代的電影那般美好而夢幻，但電影可以讓我們從別人的生命經歷中汲取經驗，年紀漸長，更應該適時重看老電影，說不定下次又會有新的體悟。
文：一樹｜圖片：《逃出魔幻紀》劇照
重看《逃出魔幻紀》Jumanji (1995)：你的恐懼裡頭，有包括父親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