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4071
00
這場夢做得太長,小說寫得太遠,似乎牴破了晶瑩的膜,跌到現實世界來。
跌到現實還在長。夢醜陋的荖根伸到現實還在長,長在腐朽的街道、攀在閃爍的晦暗路燈上汲汲營營地生長。
是該,結束了。
01
苡菲蹲坐在沙發上,隔壁透天厝電梯隆隆的聲音在家裡聽得一清二楚。電梯門沙呼呼開啟的聲音像沉悶的寵物狗為主人叼鞋,然後一樓、二樓、三樓,又打開,等到人走光了還張著大嘴,久久才無奈地合起嘴來。
三樓,也要搭電梯。苡菲淺淺地笑了,還得用小說掩著大半的臉面,像古代的良家婦女。可是古代的良家婦女是不該識字的;也不該下午偷溜去圖書館借張愛玲的雷峰塔和易經還大搖大擺地置在茶几上;更不該知道隔壁家的格局和自己家一樣--一層樓三十個踮步的樓梯,橘子半分鐘便可以滾落地面--想著是多懶惰才會搭電梯。
「苡菲!」
苡菲眼皮咬了咬,小心翼翼地將雷峰塔背叩在矮桌上,像夾著整個玻璃几當鏤琉璃書籤。兩支細竹竿般的腳如同試水溫般踩地,觸地的剎那又彷彿被藤條再鞭了一次。她蹦蹦跳跳套上拖鞋,腳板像刀片折碎了嵌入。一步一步,也就麻痺了。
「媽。」苡菲在樓梯口喊道,貓步快跑上階梯:「媽,什麼事?」她自己喊得都覺著滑稽,朗不起聲來。媽?她沒生沒養苡菲,僅是硬生生插進這個家庭,討好了家裡掌錢掌權的人,便有資格將她跺在腳下蹂躪。
「媽。」她走到樓梯的盡頭,搡開了厚鐵門,只見得後媽披散一頭鬈髮,穿著一身極淺極淺地天藍宛若失手落入一池白色中的藍,佐淺白暈開的墨綠的絲綢孕婦裝,執一柄纖細優雅的銅柄花園剪子,修下一袋的橙子。她的弟弟盤腿坐在磚地上,將橙子擺在磁磚縫兒上,二十個做一列,一百六十個。
「莫苡菲,把這袋金桔送去給隔壁列家。」
苡菲靜靜望著那米袋金桔,恐怕是比她自身更重。她忽而有種暈眩,從八光秒外的太陽吐的熱氣到後媽看金桔的眼光自金桔亮晃晃的表面折到她面上。她忽然憶起昨日後媽喜孜孜備了茶葉要泡給爸爸,卻發現茶几上有書。後媽並不知道那兩本書的含意,卻是打,打苡菲佔領了她妖冶媚丈夫的地盤。她打腳底板,看不出痕,卻步步驚心。苡菲沒有哭,打完了像跪過算盤般不痛不癢站起來,走了。
「好。」
「不准搭電梯。」
苡菲沉了沉。
「不准搭電梯,聽到沒,浪費電。」
「好。」
苡菲彎下腰提起金桔,看見茗芮排了第二十列的金桔。抬頭看了她一眼,漠然轉回去繼續他的金桔大業,苡菲亦是淡淡地扛起金桔便轉身離去。弟弟才小她兩歲半,卻像是後母的孩子。
「為什麼不要好好跟媽媽相處呢?」茗芮曾經問過她。
「我跟媽媽相處得很好。」
「我說的是後媽。」
「我的答案不會變。我跟媽媽相處得很好。」
當後媽還住在外頭的小公寓時,苡菲就見過她。那時她還能冷傲在她面前擺臉色。
「你不過是個妾。你知道嗎?竊。」那是後媽還沒成為後媽,苡菲只跟她說過這句話。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她很明顯聽懂了苡菲的雙關。後媽姓王,苡菲的生母姓寇,剛剛好。
02
苡菲不敢拖著金桔走,怕列家看出挫傷來。列家原是農戶,土地被財團買去後發達的。但還是農戶。莫家很少瞧得起列家,除了他們依舊是個鄉下來的,就連一棟五層的透天有電梯都新奇了半年,也因為莫姓是虞舜的後代,而列姓不過是北狄的後代。但後媽是列家介紹的,列家幾乎成為後媽後門裡的親戚,私底下總是照料的,就和莫家私底下總是貶抑列家的一般。
苡菲側著身子走,蹲在階上,呼是跨、吸是停。她慢慢地滑步,變成小孩子的視野。她看到了學齡前拿著蠟筆畫出下樓路徑的痕跡、幼稚園畫的笑臉與太陽、小學時寫的歌詞、國中時偷聽爭吵聲時看見的一方陽光。
忽然,蠟筆跡斷了、笑臉消失了、歌停了、陽光黯了。她一腳失策,剎那天旋地轉,被一聲「碰」喊止了。
她張開眼睛,望著的是天花板綴著的小花小草浮紋,磕頭在地上看見的卻是天上的彩雲暗紋。她笑裂了,果然是莫家。攏了攏抱在胸口的金桔,像大腹便便的孕婦偷了一肚子的橘,發覺安妥地在懷中,便趾高氣昂起來。或許有傷,但苡菲失覺了。又笑,壓抑地笑。好像一分鐘前的自己攀著樓梯長春藤般的欄杆望下看,看見自己咕碌碌滾了下來茫然的眼色,也笑開了。那是一種殘忍的笑,像看見麋鹿傻住被撞,有趣地笑開的笑。
她拿自己的傷痛取悅傷痛的自己。自覺夠了,冷著一張臉站起來,往門外走。
她在列家門口撳鈴,短撳是長長的嘰、長撳是連續的啾啾啾。這樣按三短三長三短聽來像三長三短三長,SOS成為OSO了,好滑稽,更滑稽的是明知到沒人懂摩斯密碼卻按的她。她的額角涔涔冒出汗珠,硫化銅鑄門也像撲通撲通跳著。七月。她沒體力去想這人不人道。
「小苡菲?」應門的是一臉惺忪含著牙刷的列亓,列家的嫡長子,也是最小的男孩,但還比苡菲大五歲。「我拿。」他話還沒說完便搶走了金桔,苡菲像失了重。「進來吧,你的臉都紅了。」列亓半轉身,斜著眼看苡菲,把金桔放在地上,便將她拽進門。「沒事的,反正我爺爺不在,他說我的話就是他的話。你回去就說我爺爺留你泡茶就好。」
苡菲沒有抵抗,儘管整棟樓大概只有列亓。但列家她是來慣的了,列亓就像她的親哥哥一樣,要怎麼,十年前早就怎麼了。
十年前,苡菲的生母和後媽鬧,列家的大姊姊便主動說苡菲放學後可以到她家。然而,也不過是苡菲關在大姊姊的房間裡將枕頭垛成山,再讓山崩水滑,大姊姊在一邊和男朋友透過小小的天藍色手機聊天,笑得像是她令山崩的。
那時莫家奶奶很高興大姊姊肯帶苡菲,一直說要把苡菲嫁給列亓,嫁得近,隨時好回來服侍;又不至於嫁得太好回來鼻孔看人。多好。那時整族都這樣開苡菲的玩笑,有時玩笑開大了還叫她列大奶奶,苡菲只是氣鼓鼓地,淚水蒸出來遇上冰冷人兒凝結。
「所以你要喝茶嗎?」
不知過了多久,列亓從別處回到起居室,搭上她的肩,一路沿著肩帶往下滑,繞過脊梁,繞過腋窩,摩撮著她未發育的小小乳房外緣。「還是你單純只要坐坐?嗯?」最後的嗯聲發得繾綣纏綿,苡菲一陣噁心,忽然覺得連坐坐二字也汙穢。她猛地站起來,冷白著臉道:「沒有,我現在就要回家了。」她快步抄過列亓,趕在他前頭拆了冗贅的門鎖,破地打開大門,衝進街口的陽光中。
苡菲摀著臉,蹲在陽光中,彷彿這樣發生了什麼痛苦就會被看見似的。然而過了許久,直到一台卡車抄捷徑時路過,駕駛探出頭來對她操了髒話,她才緩緩將頭浮出。
之前也是這樣子的,在還不懂得逃的年齡,家裡的長輩說以後她要嫁給列亓,列亓也這樣說--她的全世界都這樣說。小小的苡菲就以為她已經是列亓的了,只差年齡及一紙婚書。大姊姊無暇顧苡菲,列亓就接手。他總是說他房間裡有好玩的東西;進了房間又說他褲子拉鏈裡有好玩的東西;拿了出來又說要手把手教她玩;隔天又說跟昨天不一樣的好玩東西。可其實天天都一樣,都一樣不好玩。兩片唇親在臉上從輕微的麻癢到像是兩片肉乾砸在臉上,之後碰到自己久坐發麻的腳都想洗手。
苡菲長大了讀了書才知道多噁心。
「你今天為什麼這麼晚回來?大姊姊不是早就離開家了?」
「列亓哥哥邀我去他的房間玩。」還未說完,鼻頭一酸,苡菲趕緊低下頭。淚水落到白飯裡不錯,鹹鹹地配飯,不被人看見又吞回肚子裡,一點兒都不浪費。
「你還真的想嫁給列亓喔。」不知道是哪個叔伯嗤笑。
「阿嬤這麼說。」
「小小年紀就開不得玩笑。」
可惜她在知道恐怖前先學會了閉嘴。
03
她回到家時菜還沒洗,後媽便先去睡午覺了,帶著她的弟弟和未出世的妹妹一起。弟弟換了個媽媽便像換了棟新穎的房子一樣,繞一繞、躲一躲,舊時速食店的遊樂區認識的朋友一般,一下子就說永遠。
她開了水龍頭,青菜切根整個摁在水盆裏頭,攪著,浪著。蒙塵的紗窗透進畸形的午陽,照得一汪水波紋瀲灩,蟲蛀的菜也顯得起伏有致,像古代中國人口中的錦繡江山。
「姊姊。」
茗芮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在身邊,口裡有晏起的氣味,像整個慵懶的莫宅散發出的腐敗。他端著藥盞--是清末民初那種小巧玲瓏的盞,而非喝酒划拳的盞。嬌小的身軀掛著一顆渾圓的肚子,也像清末亡國的小太監。
「怎麼?要你洗碗嗎?」苡菲諷刺地問著,挪了一隻水龍頭給他。後媽總以為攏絡了嫡長子便等於掃了整桌的菜餚入袖口,平日寵得不得了,但依舊當作前妻落下來的傭人使喚。狗。苡菲難得想出如此貼切的譬喻。依舊是狗,做了寵物仍是畜生的狗,萬般忠心仍是門前躺的狗。「虧你那麼喜歡她。」
「後媽漂亮。」茗芮咕咕噥噥著說,沒正面接口。他擠了整個菜瓜布的洗碗精,掗著碗刷。不知道是被揠著的他潛意識的反抗。莫家到了苡菲爸爸這輩一向第一個孩子是男孩,祖產向來是嫡長子一脈相承。然而旁邊一直都有堂表兄弟伺著,眈著啃骨頭時落下的肉屑。苡菲的爸爸一直說苡菲的弟弟沒用,大家族中的嫡長子出了個窩囊,莫氏的傳統怕是敗在他手上。
漂亮是漂亮,但是你爸爸的女人。苡菲沒接口,恍然了解那些富家為何希望兒子就這麼淪落下去。不知道也好,少糾葛那些紛紛鬧鬧。反正總歸是男子的事,大家族裡女子揹的罪總與他們無關。
茗芮埋頭搓著碗,搓得日光落盡,苡菲也沒了洗菜的興致,遂走了。
晚飯餐桌上圍了喧喧擾擾的二十餘人,等著餐後的金桔醬佐餅乾。他們直愣愣地盯著電視機,發出各自頻率的聲波。
「噯,疫情這樣,小澤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哪個伯母嬸嬸憂心忡忡地道。
「人家怕是不回台灣了嚜。」筷子舉起來點天空,像是要上天回復似地,濺了一桌湯水。
「外國好發展。」有人忙附和道。
「外國鬧成這樣還不如台灣清淨,一鬧哪,賠了命怎麼著。」
苡菲靜靜地在叢縫中剔出出泥一樣的魚肉,堆垛作腥臭的小山,展現了無比的耐心。她卻沒有意識到那是她對小澤的耐心轉嫁了,只記得家規是長輩夾到碗中的菜必須吃完。小澤?小澤好,是難得與莫家交好的清秀少年,又出了國。每每苡菲在他們提及小澤的空隙插一句,他們便笑她是饞。後來苡菲便不說話了,只寄望他們在談及小澤時永永遠遠忘了她。
饞?苡菲才不貪小澤。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來自一個鏽蝕的大家庭的女孩是不會有人要的。世界給苡菲添的最後一筆美好是夜半夢迴時以為小澤會來接她遠走,一清醒便知曉不過是荒唐夢一場。然而那是詩歌,溫柔得苡菲願意以一輩子永永遠遠盼下去,卻不要他真出現在面前。因為莫家的人代代相傳著一種病,深植在基因裡的缺陷,永遠把十八世紀時偷渡客撒在海灘邊長出的草囚固在夢魘裏。
苡菲不要小澤知道,莫家世代以血淚譜下的曲,無限輪迴地唱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