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94年真實刑案
父親張明哲臨終前塞給我的筆記本,藏著1994年柳河堤分屍案的祕密。
二十年後,我循著他的腳步踏入此案,卻發現所有證人皆已橫死。真兇的輪廓在泛黃紙頁間浮現,竟指向某個盤根錯節的神祕團體。
而我的每一步,都彷彿在重蹈父親當年的致命軌跡。
我,張介安,四十五歲,坐在報社那間永遠飄著油墨和陳年咖啡氣味的編輯室裡。窗外,台北的霓虹剛剛點亮,但我的視線卻黏在抽屜深處那份泛黃的卷宗上。卷宗標籤用褪色的藍色墨水寫著:「1994年柳河堤分屍案(未結)」。指尖觸到封皮,一股陳舊紙張的涼意混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順著手臂爬上來。二十年記者生涯,見過無數黑暗,唯獨這個案子,像一根倒刺,扎在心裡,隨著時間越陷越深。
一切都源於父親——張明哲。他走的那天,肺癌已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我握著他枯枝般的手,病房裡只有呼吸機單調的嘶鳴。他突然睜開眼,那眼神異常清明,像是穿透了生死和時光。他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另一隻手在被褥下艱難摸索,然後,一個硬皮封面的舊筆記本,被他顫抖著、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力道,塞進我手心。

「介安…」他的聲音破碎,卻異常執拗,「…柳河…堤…他們…還在…看…」
話音未落,那點清明便迅速熄滅了。他閉上眼,氣息微弱下去。那個沾著他最後體溫的筆記本,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父親也是一輩子的記者,跑突發新聞,風裡來雨裡去。我記得小時候,他常帶著一身菸味和疲憊回家,偶爾會提起一些光怪陸離的案子,眼神裡有憤怒,有無奈,唯獨對柳河堤那件事,他總是三緘其口,眉宇間鎖著濃得化不開的陰霾。他說,那是個「黑洞」,能把人吸進去,骨頭都不剩。
此刻,父親的筆記本就在我桌上,攤開著。時間是1994年7月。潦草、急促的字跡,記錄著一個血腥的開端:
7月18日,晨。接獲通報,柳河堤防(近舊靶場段)發現數袋可疑黑色塑膠袋,異味濃烈。抵達現場,封鎖線已拉。袋口滲出深褐色液體,蠅蟲盤旋如黑雲。袋內為人體屍塊,初步判斷至少兩人,女性。切口粗糙,似經多次砍劈。手法極度兇殘…空氣中瀰漫著河泥的腥氣與屍臭混合的甜膩,令人作嘔。圍觀者竊竊私語,驚恐中夾雜病態好奇。
筆記裡跳過了一些常規的警方勘查描述,父親的筆鋒直接刺向了一個名字:陳金河。他是第一個被警方高度懷疑的對象。父親寫道,陳金河在柳河堤附近經營一家機車行,為人孤僻陰沉,有竊盜和傷害前科。案發前數日,有鄰居稱深夜聽到他店鋪方向傳出激烈爭吵和「剁東西」的沉重悶響。
7月20日。走訪陳金河機車行(“順發機車行”)。鐵皮屋,簡陋髒亂,油汙遍地。陳(金河)本人眼神閃爍,極不合作,對行蹤支吾其詞。屋內隱有異味,非機油味。發現角落一柄大型板手,柄端有暗紅色疑似鏽跡?需查證。其妻神色驚惶,問及案發當晚,只不斷搖頭說不知情,但眼神極度恐懼。

父親的筆記在這裡劃了個重重的問號。他顯然嗅到了不尋常。然而,僅僅幾天後,案情出現驚人轉折。另一名失蹤女子的男友——林德強,進入了警方視線。有線索指證,案發前,林德強曾與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激烈爭執。父親記錄:
7月25日。林德強現身說法?主動向警方表示曾與女友爭吵,但堅稱不知其下落。此人言談看似懇切,但細節處有微妙矛盾,眼神深處似有焦灼。查其背景,曾短暫加入地方幫派“東海會”(原名天道盟),後脫離。其經濟狀況近期異常?需深挖。
父親的筆記透著一股緊迫感。他似乎察覺到這兩個被推至檯面的嫌疑人背後,有更龐大、更模糊的影子在晃動。他提到了一個詞:「真光道」。這三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墨水幾乎透破紙背,旁邊打了三個巨大的問號。
疑點:陳金河機車行帳目曾有不尋常小額匯入,匯款方極隱蔽。林德強脫離“東海會”後,據傳接觸過某個“修行團體”?名為“真光道”?性質不明,低調詭秘。有傳言其聚會點在郊區某廢棄倉庫。兩名被害人,據其友人事後模糊回憶,生前似曾對某種“靈修”表現出興趣?是巧合?抑或…關鍵線索?
我翻動著紙頁,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父親的推測如同散落的拼圖碎片,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可能:這起殘忍的分屍案,或許並非單純的情殺或劫財,背後可能牽扯著一個隱匿的、具有毀滅性的團體。
然而,筆記在一個關鍵節點戛然而止。沒有後續關於「真光道」的深入調查記錄。只有最後一頁,用紅筆凌亂地塗抹著幾行字,墨跡拖得很長,彷彿書寫時手在劇烈顫抖:
警告!勿近!他們無處不在…眼睛…在牆裡…在風裡…柳河的水…是紅的…別查了…介安…保護…
「勿近」和「保護」幾個字被反覆劃圈,力透紙背。這絕望的警告,成了父親記者生涯最後的註腳,也成了縈繞我二十年的噩夢。
合上父親的筆記本,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全身。編輯室裡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同事壓低的交談聲,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模糊。只有那紅筆劃出的「勿近」二字,帶著父親臨終前的恐懼,在視網膜上灼燒。
二十年了。柳河堤的泥土早已掩蓋了血跡,新聞熱度早已冷卻成檔案室裡的灰塵。父親當年的警告,像一道無形的符咒,讓我始終與這個案子保持著距離。但此刻,握著這本承載他遺志與恐懼的筆記,那道符咒鬆動了。一種混合著使命感與不祥預感的衝動,驅使著我。
第一步,是尋找當年的「人證」。父親筆記裡提到的那個機車行鄰居,那個曾聽到「剁東西」聲響的關鍵目擊者。憑著父親潦草記錄的一個姓氏「李」和模糊的住址方位,我開始在舊地圖、老戶政資料和殘存的社區記憶裡艱難搜尋。幾經周折,終於在一個潮濕的午後,於台北邊緣一個老舊公寓區,找到了線索指向的住戶。開門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眼神渾濁的老婦人。
「李阿嬤?請問,三十年前,您是不是住在柳河堤附近的順發機車行隔壁?」我儘量讓語氣顯得平和。
老婦人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佈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驚悸。「機車行?陳…陳老闆?」她聲音沙啞,帶著戒備。
「對,陳金河老闆。94年夏天,柳河堤那邊…出過大事,您還記得嗎?聽說當時晚上…有些特別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引導。
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扶著門框,身體佝僂下去。咳了好一陣,才抬起頭,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壓低聲音,語速快得像在逃命:「那晚…那聲音…剁…剁骨頭一樣…嚇死人!我不敢聽,用被子蒙著頭…第二天警察來問,我…我什麼都沒說!不敢說啊!」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後來…陳老闆被抓了沒多久…那個…那個跟他吵過架的林先生…林什麼強的…聽說也…也死了!淹死的!就在發現袋子的下游不遠!邪門!太邪門了!」她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到,「都死了!問過話的…好幾個…不是意外就是病死…你…你別問了!快走!走啊!」她用力關上門,門板撞擊的巨響在空蕩的樓道裡迴盪。

我僵立在門外,老婦人話語裡的寒意比樓道的穿堂風更刺骨。林德強死了?淹死?還有其他「問過話」的人也接連遭遇不測?這絕非巧合!父親筆記裡那個模糊的「真光道」陰影,瞬間變得猙獰而具體。他們不僅在當年操控著案情,甚至在漫長的歲月裡,持續地、無聲地抹去一切可能洩露秘密的痕跡!一股冰冷的戰慄從脊椎竄上後腦。
接下來的驗證過程,更印證了這份深入骨髓的寒意。我動用關係查詢舊檔案和林德強的死亡記錄。結果冰冷地顯示:1994年10月,距離柳河堤分屍案僅三個月,林德強被發現溺斃於發現屍袋下游約五公里處的河段。官方結論是酒後失足落水。而父親筆記裡隱晦提到的另外幾個可能接觸過核心信息的名字,經查詢,竟也都在案發後數年內,因各種「意外」或「急病」相繼離世。一條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鏈」浮現出來——所有可能觸碰到「真光道」邊緣的人,都被時間這把鈍刀,悄無聲息地「清理」乾淨了。
這不是結案,這是一場跨越三十年的、滴水不漏的滅口!父親當年在筆記裡用紅筆瘋狂寫下的「他們無處不在…眼睛…在牆裡…在風裡…」,此刻不再是囈語,而是血淋淋的現實預言。我感到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透過三十年的時光塵埃,冰冷地注視著我,如同當年注視著父親一樣。下一個被「清理」的目標,會不會就是我?
老舊的社區活動中心瀰漫著灰塵和歲月的氣味。我坐在角落,目光穿過稀疏的人群,鎖定在講台上那個穿著洗得發白唐裝、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老者身上。周守義——這是父親筆記本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名字,旁邊標註著「疑為“真光道”早期接觸者?曾參與慈善活動」。他現在的身份,是某個社區長青讀書會的會長,慈眉善目,講述著《道德經》裡的智慧,言談間充滿祥和與通透。
講座結束,人群散去。我走上前,遞上名片,刻意模糊了來意:「周老師您好,我是張介安,報社的。對您剛才提到的‘道法自然’與社區營造的理念很感興趣,想跟您請教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我特意提了父親的名字,「說起來,家父張明哲以前也是跑新聞的,說不定您還認識?」
「張明哲?」周守義接過名片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溫和的笑容彷彿瞬間凝固了一秒,隨即又像水紋般化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推了推老花鏡,仔細看了看名片,又抬眼打量我,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審視。「哦…張記者啊,久仰大名。令尊…」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是個很認真的人吶,可惜了。你問社區營造?好啊,找個地方坐坐?」
我們在活動中心旁一家安靜的茶館坐下。他慢條斯理地燙著杯子,動作優雅從容。話題圍繞著社區活動、養生心得展開,他侃侃而談,像一位真正超然物外的長者。然而,當我狀似無意地將話題引向過往,尤其是九十年代台北的變遷時,他那種行雲流水般的從容,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痕。
「周老師,像您這樣關心社會的人,九十年代那會兒,應該也接觸過不少團體吧?聽說那時有些…比較特別的修行團體?」我端起茶杯,語氣盡量放得隨意。
周守義斟茶的手穩穩停在半空,茶水注入杯中,發出單調的聲響。他抬起眼,鏡片後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像隱藏在雲層後的探照燈光,瞬間刺破了他營造的溫和假象。那眼神冰冷、洞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完全不是一個普通退休老人該有的。
「張記者,」他緩緩放下茶壺,聲音依舊平和,卻像裹著一層冰,「過去的事情,就像這杯裡的茶渣,沉下去了,再攪起來,只會把清水弄渾。」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無形的壓力陡增,「有些‘團體’,初衷或許是好的,但人心難測,走著走著就容易偏。偏了,就不好回頭了。執著於過去,尤其是…那些不該翻的舊賬,」他刻意停頓,目光如鉤子般鎖住我,「對自己,對家人,都沒有好處。令尊當年,不就是太執著了嗎?」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了過來!他不但知道父親,更清楚父親的「執著」指向何處!他在警告我,用父親的結局警告我!
我強壓下心頭的震動,努力維持表面的鎮定:「周老師這話…有點深奧。我只是做記者的,想多了解些過往而已。」
「了解?」周守義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溫度,只有深不見底的寒意,「年輕人,聽我一句勸。陽光底下曬曬太陽,看看花草,多好。何必非要鑽進那些發霉的、見不得光的陰溝裡去呢?那裡面的東西,又髒又毒,沾上了,甩不掉的。」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不再看我,「茶涼了,味道就變了。張記者,好自為之。」他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動作決絕,如同一個無聲的句號。
這次會面,非但沒有解開謎團,反而將我推入了更深的冰窟。周守義的警告冰冷而直白,他與「真光道」的關聯幾乎已呼之欲出。更可怕的是,他明確點出了父親的「執著」是取死之道。這絕非善意的提醒,而是赤裸裸的威脅!他們不僅存在,而且觸角依然深廣,力量依然強大,強大到能輕易洞悉我的調查,並用三十年前的血案陰影,對我發出死亡預告。
走出茶館,台北夏末的陽光刺眼,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父親筆記本裡那絕望的紅字「勿近!」、「保護!」在腦海中瘋狂閃爍。保護誰?保護我自己?還是保護我未曾知曉的、可能存在的家人?下一個出現在死亡名單上的,會是我的名字嗎?柳河堤的怨魂,正透過父親的筆記,向我發出無聲的哀嚎。我知道,我已無路可退。我打開手機,找到一個極少聯繫的號碼,撥了過去,鈴聲漫長如同通往深淵的甬道。終於,那頭傳來一個低沉謹慎的聲音:
「喂?」
「老吳,是我,張介安。」我壓低聲音,喉嚨發緊,「我需要你幫忙,查一個人,一個…可能非常危險的團體。用最安全的方式,不留痕跡。」我報出了周守義的名字和那個禁忌的詞:「重點查,‘真光道’。尤其是…九四年,柳河堤案前後。」電話那頭沉默了數秒,呼吸聲變得粗重。
「介安,你確定要碰這個?這水…太深太渾了。」老吳的聲音充滿了擔憂。
「我父親的命,可能就折在裡面。」我看著茶館玻璃窗上自己蒼白緊繃的倒影,一字一句地說,「還有那些被分屍、被滅口的人…他們在等我。」我掛斷電話,掌心一片冰涼黏膩。調查的齒輪,終於帶著血腥的鏽跡,無可挽回地啟動了。我邁開步子,走進喧囂的街道,每一步,都彷彿踩在父親當年的腳印上,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
老吳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帶著腐臭的漣漪,沉重地抵達我的信箱。沒有電話,沒有見面,只有一封加密郵件,附件裡是幾張模糊不清的翻拍照片和簡短的文字。
第一張照片,像是從某個極其隱蔽的角度偷拍的:一個廢棄工廠的內部。沒有窗戶,只有幾盞昏黃的燈泡懸掛在高高的、佈滿灰塵蛛網的鐵樑上。燈光勉強照亮下方:水泥地上,用暗紅色的顏料,描繪著一個巨大、扭曲、絕非任何已知宗教的詭異符號!線條粗獷野蠻,透著一股原始的邪異感,彷彿是某種活物掙扎著要從地面爬出。符號的中央,似乎還殘留著深色的、難以辨認的污漬。
第二張照片更模糊,像是透過門縫拍攝。畫面中只能看到幾個身著深灰色、式樣統一且古板長袍的背影,靜靜地圍站在那詭異符號的周圍,如同舉行某種無聲的儀式。他們低垂著頭,姿態僵硬而虔誠,散發出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非人的整齊與死寂。沒有聲音的畫面,卻彷彿能聽到某種低沉的、壓抑的集體誦念。
老吳的文字簡短而壓抑:
目標人物周,與“真光道”核心層確有歷史關聯,級別不低。該團體極度封閉,內部稱“淨化之所”。核心教義扭曲,崇拜某種所謂“混沌本源之力”,聲稱混亂與毀滅是淨化世界、回歸本源的必經之路。94年案發前後,該團體活動異常頻繁,其位於北郊的舊集會點(即照片地點,現已廢棄)曾多次深夜聚集。有極隱秘傳聞(無法證實),指該團體高層當時曾提及需要進行“必要的犧牲”以“平息躁動的源流”或“開啟新的循環”。儀式形式不詳,但強調“歸一”(意指徹底毀滅形體?)。風險極高!切記!勿再深挖!立刻停止!
「必要的犧牲」…「歸一」…「平息躁動的源流」…
這幾個詞組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腦海。父親筆記本裡那些血腥的現場描述——粗糙的砍劈、散落的屍塊、被野狗啃噬的殘肢… 與照片中那個扭曲邪異的符號、灰袍人死寂的背影、以及老吳文字裡透露的瘋狂教義,瞬間連成了一條清晰而恐怖的血線!
這不是普通的謀殺!這是一場獻祭!一場由這個自詡為「淨化之所」的瘋狂邪教,為了他們所謂的「混沌本源」或平息某種虛妄的「躁動」,而進行的、以活人為犧牲品的血腥儀式!柳河堤,那片荒涼的堤防,就是他們選定的祭壇!陳金河、林德強,他們很可能不僅僅是兇手或參與者,他們本身,極有可能就是這扭曲信仰的狂熱信徒!是執行這場「必要犧牲」儀式的劊子手!
而那些被分屍的無辜女子… 她們的生命,她們的軀體,被殘忍地「歸一」(毀滅),只是為了滿足這個隱藏在社會陰影最深處的魔鬼團體那瘋狂虛妄的教義!
父親當年一定是觸碰到了這個核心!他一定是查到了「真光道」與分屍案的直接關聯,查到了那令人髮指的獻祭本質!所以他才在筆記裡絕望地寫下「他們無處不在」,所以他才在臨終前用盡最後力氣警告我「勿近」!他深知這個團體的可怕,深知揭露它的代價!
一股強烈的嘔吐感湧上喉頭。我衝進洗手間,對著冰冷的陶瓷面盆乾嘔不止,胃部劇烈痙攣,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無盡的寒意和憤怒在體內翻江倒海。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受害者沉冤莫白,父親抱憾而終,而那些真正的魔鬼,披著偽善的外衣(像周守義那樣),依舊潛伏在暗處,甚至可能還在延續著他們那套邪惡的「淨化」儀式!
就在這時,手機刺耳地響起。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我勉強壓下翻騰的胃液,深吸一口氣,接通。
「張介安記者?」電話那頭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聲音,平穩,冰冷,不帶任何情緒,像機器合成的語音。
「我是。哪位?」我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
「你父親張明哲先生,是個令人‘敬佩’的記者。」那聲音頓了一下,刻意強調了「敬佩」二字,帶著濃濃的諷刺,「他對‘真相’的執著,給很多人帶來了…困擾。」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來了!他們的警告來了!
「你想說什麼?」我努力讓聲音不發顫。
「只是想提醒你,」那冰冷的聲音繼續說道,語速平穩得可怕,「‘淨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舊的塵埃落定,就讓它安靜地待著。再翻攪起來,只會讓新的空氣也變得污濁。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欣賞我的沉默帶來的壓力,「尤其是,考慮到你最近似乎對一些…陳年舊土,產生了不該有的興趣。比如,北郊那些早就被推平的廢墟?比如,一些早就該被遺忘的名字?比如…」他拉長了音調,像毒蛇吐信,「你過世的父親,還有他留下的…小本子?」
他連父親的筆記本都知道!他們果然一直在監視我!從我翻開那本筆記開始,不,或許從我踏入李阿嬤家門,甚至更早,從我決定調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在他們的視線裡了!周守義那次會面,只是一個開始!
「你們到底是誰?!」我低吼出來,憤怒壓過了恐懼。
「我們是誰不重要。」那聲音毫無波瀾,「重要的是,選擇權在你。是像你父親一樣,執著地走向‘真相’的盡頭?還是…」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充滿了赤裸裸的威脅,「選擇讓你的家人,比如你那住在天母的姐姐,和她剛上國中的女兒,繼續享受她們平靜安穩的‘空氣’?想想清楚,張記者。柳河堤的水,三十年前就該乾了。」
「喀嚓。」
電話被掛斷了。忙音單調地響著,像喪鐘的餘韻。
我握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們不僅在警告我,更直接將威脅的利刃,架在了我至親的脖子上!用姐姐和外甥女的安危,來逼我就範!這就是父親當年面對的壓力嗎?不,可能更甚!當年他們或許還需要遮遮掩掩地製造「意外」,而現在,他們已經肆無忌憚到直接電話威脅!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家人的臉龐在我眼前閃過,尤其是小外甥女天真爛漫的笑容,像一把刀割裂著我的心臟。停下嗎?為了她們的安全,像三十年前那些被「清理」的證人一樣,選擇沉默?讓父親的冤屈、那些無辜女子的慘死、這邪教滔天的罪惡,永遠沉入黑暗?
「…他們在等我…」我對老吳說過的話,此刻在耳邊迴響。
我踉蹌地走到窗邊。台北的夜色被萬家燈火點綴,一片繁華祥和。這祥和之下,究竟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罪惡與血腥?柳河堤的冤魂在哭泣,父親在九泉之下注視著我。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父親那本硬皮筆記本粗糙的邊緣。指尖觸碰到封皮內側一個細微的凸起——一個我以前從未留意到的、幾乎被磨平的痕跡。我心中一動,立刻掏出筆記本,就著編輯室慘白的燈光仔細檢查。在封皮內側靠近脊線的角落,有一小塊顏色略深的區域,像被什麼東西長期壓著。我用指甲小心地摳了摳,那塊硬皮竟然微微翹起!裡面藏著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
心臟狂跳起來。我屏住呼吸,用筆尖小心翼翼地將夾層挑開。裡面沒有紙,只有一張被折疊得極小的、邊緣已經磨損發毛的… 微型磁片!90年代電腦使用的3.5吋軟盤!
父親竟然還藏著這個!這才是他真正想留給我的、拼死也要保護的東西嗎?這張小小的磁片裡,是否記錄著足以將「真光道」徹底摧毀的終極證據?足以揭開柳河堤分屍案最血腥、最核心的獻祭真相?足以證明父親並非死於疾病,而是死於這邪惡團體的謀殺?
就在我捏著這張冰冷而沉重的磁片,彷彿捏著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時,手機屏幕再次亮起。這次是一條簡訊,依舊來自那個陌生號碼,只有一句話,如同最後通牒:
柳河堤,龍眼樹下。明晚子時。帶上本子。一個人。換你家人平安。勿報警,勿帶人。你知道後果。
龍眼樹!父親筆記裡提到過,柳河堤案發現場附近,確實有幾棵老龍眼樹!他們選在那裡交易!用父親的筆記本(他們以為只有筆記本),去換取我家人的安全?這簡直是魔鬼的交易!
我猛地抬頭,目光穿過編輯室的玻璃窗,投向城市深沉的夜色。黑暗中,彷彿有無數雙屬於「真光道」的眼睛,正從四面八方冷冷地窺視著我。他們知道磁片的存在嗎?這條簡訊,是為了筆記本,還是為了這張終極的磁片?這是一條通往解脫的生路,還是一個引我踏入死亡陷阱的誘餌?
冷汗浸透了我的後背。我緊緊攥著那張承載著父親遺志與滔天罪證的磁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柳河堤的風,裹挾著三十年前的血腥與父親臨終的警告,彷彿已經穿透時空,呼嘯著撲面而來。明天,子時,龍眼樹下。我別無選擇。
我關掉編輯室的燈,讓自己徹底融入黑暗。寂靜中,只有心跳聲如擂鼓。我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個老舊的磁片讀取器,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稍微冷靜。打開筆記型電腦,將那張承載著未知重量的磁片插入。讀取燈閃爍著幽幽的紅光,發出輕微的、令人焦慮的嗡鳴。
螢幕上跳出一個簡單的檔案視窗。裡面只有一個文件,命名為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和字母組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滑鼠游標懸停在那個文件上,遲疑了僅僅一秒,便雙擊點開。
文件載入的進度條緩慢爬升。終於,一個文檔打開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父親張明哲那熟悉的、此刻卻顯得無比沉重的字跡,並非打字,而是掃描的手寫頁面:
絕密!此為備份!原件已設法送出(渠道極危,恐難抵達)。以下為本人對“真光道”及其與柳河堤分屍案關聯之最終調查摘要,基於線人“夜梟”捨命提供之內幕及本人冒死核實之片段。證據鏈脆弱,然指向唯一!
「夜梟」?父親的線人?我的心猛地一沉。繼續往下看。
核心教義: 該團體(自稱“本源之眼”或“淨化之手”,對外偽裝“真光道”)崇拜“混沌之核”,視一切秩序為枷鎖,追求以“終極混亂”(大規模災難、血腥獻祭)刺激所謂“世界本源意識”甦醒。視生命(尤其特定生辰、命格者)為“源力”容器,毀滅(“歸一”)可釋放“源力”滋養“混沌之核”。高層自稱“導引者”。
接下來的內容,字字驚心:
儀式執行: 94年夏,團體高層(代號“燭陰”、“淵默”等)聲稱感應到“混沌之核”躁動加劇,需“強效祭品”安撫。選定兩名符合其邪典標準之女子(姓名:蘇XX、王XX)。儀式需在“地脈混亂交匯點”(經其邪師勘定,柳河堤舊靶場段符合)舉行。執行者需為“浸染混沌氣息者”(即心志扭曲、有暴力傾向之信徒)。陳金河、林德強經長期滲透引誘,成為執行劊子手(代號“屠夫”、“裂刃”)。分屍非泄憤,乃儀式核心環節——“破碎容器,釋放源力”。屍塊拋棄方式(黑色塑膠袋,異地)亦為儀式步驟,象徵“歸於混沌塵土”。

我的胃再次痙攣。原來如此!所有的殘忍,都有其瘋狂的邏輯!蘇XX、王XX… 那兩個被父親隱去全名的女子,她們的慘死,竟源於如此荒誕而邪惡的理由!
滅口與掩蓋: 案發後,團體啟動“淨塵”程式。陳金河為棄子,故意留線索引警方速捕(使其無法開口)。林德強本欲控制,然其恐慌欲反水,遂於94年10月製造“意外”溺斃(執行者:代號“水鬼”)。其餘潛在威脅證人(名單附後),數年內由不同外圍執行者以“意外”、“急病”方式清除(手法專業,疑有內部或外部專業力量協助)。本人調查觸及其運作模式(利用慈善、文教掩護,滲透特定行業如運輸、殯葬),並獲取部分資金流向(指向境外空殼及本地特定商號),引其警覺。
附頁上,果然列著七八個名字,後面簡短標註著死亡時間和方式:車禍、心梗、墜樓、食物中毒… 觸目驚心!這就是那條完整的死亡鏈!
關鍵證據(部分):
- 錄音片段(極短,損毀嚴重): 偷錄於某次秘密集會外圍。內容為一男聲(疑為高層“淵默”)提及“柳河祭品已奉上”,“源流暫穩”,“屠夫可棄,裂刃…不安分,需速淨”。(錄音檔另存,檔名:LYZN)
- 儀式符號手稿(影本): 線人“夜梟”冒死描摹其核心祭壇符號(即工廠內所繪),旁有扭曲註解:“血肉歸一,混沌滋生”。
- 部分資金異常流轉記錄(影本): 案發前後,數筆來源不明款項經複雜洗錢路徑,注入陳金河、林德強及數個掩護帳戶,備註為“奉獻”或“執行津貼”。收款方之一關聯周守義名下某文化公司(表面已註銷)。
- “夜梟”最後情報: 團體內部對父親調查進度瞭若指掌,高層震怒,下令“永久靜默”。執行代號:“舊筆記”。
「舊筆記」!父親的死亡指令!他果然是被謀殺的!肺癌?或許只是加速他死亡的幌子,或者根本就是精心策劃的毒殺!
文件末尾,是父親力透紙背的幾行字,墨跡凌亂,帶著赴死般的決絕:
介安,若見此,吾命休矣。此獠不除,永無寧日!證據雖殘,指向昭然!然其根深蒂固,觸角或及廟堂!揭露之路,九死一生!慎之!決之!勿忘柳河血,勿忘父之恨!切記!切記!
淚水模糊了視線。父親…他什麼都知道!他預見了自己的結局,卻依然選擇了這條絕路!他將這微弱的火種,這殘缺卻致命的證據,以如此隱秘的方式留給了我。那張磁片,不是交易的籌碼,而是戰鬥的號角和復仇的武器!
手機螢幕亮起,還是那個號碼,又一條簡訊:
最後機會。東西備好。子時,樹下。你一人。遲到,或見他人…天母的‘意外’,會比柳河堤更難看。
冰冷的文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神經。他們用姐姐和外甥女的性命,給我套上了無法掙脫的枷鎖。去,是自投羅網,磁片和筆記本一旦交出,我和家人可能立刻會被滅口。不去,或報警,家人立刻遭殃。
怎麼辦?!
父親絕望的警告與赴死的囑託在腦海中激烈交鋒。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境中,一個極其冒險、幾乎是自殺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電光,驟然劈開了我的思緒!既然他們如此畏懼筆記本裡的內容(他們還不知道磁片),既然他們認定我會為了家人屈服… 何不將計就計?但絕不是屈服!
我猛地起身,衝到辦公桌前,快速操作電腦。將磁片裡所有關鍵文件——錄音片段(LYZN)、符號手稿、資金記錄掃描頁、父親的絕筆摘要,連同那份死亡名單——全部壓縮加密,設定了一個長達48小時的定時發送。收件人,是老吳,還有幾位我信得過、且具備一定自保能力的資深調查記者同行,以及一個專門存放敏感資料的加密雲端。郵件主題設為:「若我失聯,立即公開!柳河堤真相與真光道罪證!」
做完這一切,我將那張承載著父親生命和無數冤魂的磁片,小心地藏進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絕對隱秘的地方。然後,我拿出父親留下的那個硬皮筆記本。
翻開空白頁,我用筆,模仿著父親當年在病房裡那種顫抖而決絕的力道,寫下幾行字:
交易接受。筆記本我會帶到。但我要先確認我姐姐和外甥女此刻安全,且處於你們無法立刻觸及之地。收到她們安全抵達XX飯店(遠離天母的市中心酒店)並由我親自通話確認的訊息後,我自會現身。別耍花樣,否則,你們永遠別想拿到本子。你們知道我的意思。
我將這頁紙撕下,用信封封好。然後,我撥通了姐姐的電話。
「姐,」我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聽我說,現在,立刻,什麼都不要問,帶上妞妞,只帶手機和證件,打車去市中心XX飯店。用你的名字開個房間,進去後反鎖門,誰敲都別開,等我電話。立刻!馬上!別告訴任何人你們去哪!」電話那頭,姐姐被我從未有過的嚴厲語氣嚇住了,但聽出了其中的絕對緊迫,只顫聲回了一句「好!」,便掛斷電話。
接下來,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一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熬。我死死盯著手機,腦海裡閃過無數最壞的可能。終於,手機響起,是姐姐的號碼!
「介安!我們到了!在房間裡!門反鎖了!到底…」
「姐,沒事!聽著,你和妞妞就在房間待著,點餐到房間吃,除了我,任何人敲門、打電話說是我朋友、同事、警察… 任何身份!都絕對不要信!不要開門!等我下一個電話!記住!絕對!」我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
「好…好!我們等你!你千萬小心!」姐姐的聲音帶著哭腔。
結束通話,我長長吐出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透。第一步險棋,成了。至少,暫時將她們移出了最直接的靶心。
我拿起那個信封,下樓,在報社附近一個極其普通的郵筒前,將信封投了進去。收件地址,是周守義那個社區活動中心。這份「回覆」,會通過最普通、也最難追蹤的方式送到他手中。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接受了交易,但我有我的條件,而且,我手裡還握著他們不知道的王牌——那份定時發送的罪證!
做完這一切,我回到編輯室,從櫃子深處翻出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錄音筆,檢查電量,開啟。又拿出一個老舊的、偽裝成鑰匙扣的微型GPS追蹤器。最後,我將父親的筆記本,塞進一個普通的帆布包裡。
子夜將近。我站在窗邊,望著城市璀璨卻冰冷的燈火。柳河堤的方向,一片黑暗。父親的聲音彷彿穿透時空,在我耳邊響起:「揭露之路,九死一生!慎之!決之!」
我拿起帆布包,關掉編輯室的燈,將自己徹底投入門外深沉的夜色。腳步聲在空寂的走廊迴盪,每一步,都踏在父親當年的足跡上,走向那片吞噬生命的黑暗深淵,走向那棵見證了無數罪惡的龍眼樹。
風從打開的樓道窗戶灌入,帶著遠方河水的濕氣,冰冷刺骨。我拉緊夾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編輯室緊閉的門。那裡面,藏著定時發送的炸彈,也藏著我可能永遠無法再回歸的日常。
計程車在寂靜的街道上飛馳,司機開著收音機,播放著一首軟綿綿的老情歌,與我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車窗外,城市的霓虹飛速倒退,光影在我臉上明明滅滅。我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反覆推演著即將到來的場景,以及每一個可能出現的變數。
車子最終在距離柳河堤還有一段路的僻靜街角停下。「先生,前面路窄,不好掉頭了。」司機說道。
「好,就這裡。」我付錢下車。深夜的冷風瞬間包裹全身,帶著河岸特有的、淡淡的泥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言喻的陳腐氣息。我深吸一口氣,將微型GPS追蹤器悄悄塞進帆布包的內襯夾層,打開錄音筆,放進夾克內袋。然後,我背起那個裝著筆記本的帆布包,像背負著父親的遺骸,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那片被濃重黑暗籠罩的堤防區域。
這裡早已不是當年的荒涼景象,但堤防下的舊靶場段,依舊人跡罕至。藉著遠處路燈微弱的光暈,我能看到堤岸上叢生的雜草在風中搖曳,如同鬼魅的手臂。空氣中那股河泥的土腥味越來越濃,混合著植物腐爛的味道,令人胸悶。
按照記憶中父親筆記的零星描述和舊地圖的方位,我找到了那幾棵龍眼樹。它們比我想像的更加高大、虯結,濃密的樹冠在夜色中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陰影。其中最大的一棵,枝幹扭曲如怪獸,靜靜地矗立在堤岸邊緣,俯瞰著下方沉緩流淌、倒映著點點星光的黑色河水——那裡,就是當年拋棄屍袋的區域。
時間,接近子時。萬籟俱寂,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河水輕微的嗚咽。
我站在那棵巨大的龍眼樹下,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幹,帆布包抱在胸前。心跳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耳膜。我睜大眼睛,努力適應著黑暗,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草叢、河灘和遠處堤岸公路模糊的輪廓。
幾分鐘過去了,除了風聲水聲,沒有任何動靜。緊張感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難道他們察覺了什麼?還是改變了計劃?
就在我神經緊繃到極點時,一個低沉、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從我側後方濃密的樹影裡傳來:
「很準時,張記者。」
我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從樹幹的陰影中剝離出來一般,悄無聲息地站在離我不到五米的地方。他穿著一身深色的、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運動服,戴著連衣帽,帽簷壓得很低,臉上還罩著一個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弱的夜光,冰冷、銳利、不帶絲毫人類情感,如同毒蛇盯住獵物。
他雙手插在衣兜裡,姿態看似隨意,卻充滿了隨時可以爆發的危險張力。他沒有靠近,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像一尊來自地獄的雕像。
「東西呢?」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更加沉悶冰冷,不帶任何詢問的語氣,只有命令。
我強迫自己鎮定,將胸前的帆布包微微舉起:「在這裡。我姐姐和外甥女呢?我要確認她們安全!」
「她們很好。」黑影的聲音毫無波瀾,「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只要我們拿到東西,她們會一直‘舒適’下去。」他朝我伸出手,動作簡潔而充滿壓迫感,「拿來。」
「我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現在!」我堅持道,手心全是汗。這是關鍵,必須確認!同時,我身體微微側移,讓夾克內袋的錄音筆更清晰地朝向對方。
黑影似乎輕微地歪了下頭,帽簷下的眼睛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不耐,但沒有拒絕。他緩緩地從衣兜裡掏出手機——一部沒有任何品牌標識的黑色老式按鍵手機,撥了個號碼,按了擴音。
嘟…嘟… 幾聲長音後,電話接通了。
「說話。」黑影命令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喂?」電話那頭傳來姐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緊張和疲憊,但聽起來沒有受傷的跡象,「是…是介安嗎?」
「姐!是我!你和妞妞怎麼樣?安全嗎?」我立刻大聲問道,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們…我們沒事!在房間裡,妞妞睡著了…介安,到底怎麼了?你在哪?這些人…」姐姐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
「姐!聽我說!待在房間!鎖好門!等我聯繫!千萬別…」
「夠了!」黑影冰冷地打斷,手指一按,結束通話了通話。他將手機收回衣兜,動作利落。「確認了?東西。」
我看著他,腦海中飛速判斷。姐姐的聲音是真實的,恐懼也是真實的,她們暫時應該還安全。但這個黑影… 他太冷靜,太專業了,絕非普通的打手。他剛才結束通話的動作,顯示他完全掌控著局面。
「給你。」我深吸一口氣,將帆布包朝著他腳前的地面,用力扔了過去。包落在草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故意沒有直接遞給他,保持著距離。
黑影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包,並沒有立刻去撿。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再次鎖定我,帽簷和口罩之間露出的狹窄縫隙裡,眼神銳利如刀,彷彿能穿透我的皮肉,直視我的靈魂深處。

「只有本子?」他問,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探究的意味。
「你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反問,努力讓聲音平穩。
黑影沒有說話,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只有風吹過龍眼樹葉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竊竊私語。那沉默帶著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我的神經壓垮。他是在判斷我的話的真偽?還是在等待什麼?
突然,他動了!不是去撿包,而是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動作快如鬼魅!一股強烈的、混合著鐵鏽和某種刺鼻化學品氣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危險!
我的身體在大腦做出判斷前已經做出了反應!腎上腺素飆升!我沒有後退,而是向著側後方——堤岸下那片被樹影和濃密蘆葦叢遮蔽的河灘方向——猛地一撲!
幾乎就在我撲倒的瞬間,一聲壓抑的、如同氣球破裂般的輕微「噗」聲,擦著我的頭皮掠過!子彈!他們竟然直接動了殺手!就在我交出筆記本的瞬間!什麼交易,什麼承諾,全是謊言!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和我的家人活著離開!
「唔!」我的肩膀重重撞在一塊河灘的硬石上,劇痛襲來,但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手腳並用,不顧一切地滾進茂密、濕滑的蘆葦叢深處!冰冷的河水瞬間浸透了我的褲腿!
「追!要死的!」黑影冷酷的聲音從堤岸上方傳來,帶著一絲被獵物逃脫的惱怒。
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響起!不止一個!至少有兩個人從不同方向衝下堤岸!
蘆葦叢又高又密,在黑暗中形成天然的屏障,但也嚴重阻礙了我的視線和行動。我咬緊牙關,忍住肩膀的劇痛,憑著對剛才觀察到的地形的一點模糊記憶,手腳並用地在泥濘的河灘和糾纏的蘆葦稈中拼命向河水的方向爬去!冰涼的河水漫過我的腰際,刺骨的寒意讓我牙齒打顫。
身後,蘆葦被粗暴撥開的嘩啦聲和沉重的腳步踩踏泥水的聲音緊追不捨!他們追來了!
「在那邊!」一個壓低的、兇狠的聲音在右後方響起。
我頭也不敢回,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撲騰!河水越來越深,阻力越來越大。冰冷的河水像無數隻手,拉扯著我的身體。就在這時,腳下突然一滑!河床的淤泥瞬間吞噬了我的腳踝!
我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前栽倒,嗆了一大口腥臭的河水!
完了!

絕望的念頭剛升起,突然,一陣刺耳至極、幾乎要撕裂耳膜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劃破了柳河堤死寂的夜空!紅藍爆閃的光芒,如同神兵天降,瞬間刺穿了濃重的黑暗,將堤岸公路、河灘、蘆葦叢,全都籠罩在令人心驚肉跳的光影交錯之中!
「警察!不許動!放下武器!」
擴音喇叭的厲喝聲如同炸雷,在河面上迴盪!
身後的追擊腳步聲驟然停止!緊接著是幾聲驚怒交加的咒罵和蘆葦被瘋狂撥動的急促聲響——他們在撤退!
我趴在冰冷的河水裡,半邊臉浸在泥水中,劇烈地咳嗽著,貪婪地呼吸著混雜著警笛聲和河腥味的空氣。得救了?是老吳?還是那封定時郵件提前觸發了什麼?
我掙扎著想抬起頭,看向警燈閃爍的方向。就在我視線模糊地穿過搖曳的蘆葦縫隙,投向堤岸上方時,瞳孔驟然緊縮!
在那片被警燈紅藍光芒不斷掃過的混亂邊緣,在那棵巨大龍眼樹的濃重陰影之下,一個身影靜靜地矗立著。不是那個穿運動服的黑影殺手。
是周守義!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唐裝,身影在閃爍的警燈下時隱時現。他沒有看下方河灘的追捕,也沒有看呼嘯而來的警車。他那張隱藏在樹影下的臉,微微側著,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穿透混亂的現場和遙遠的距離,精準地、冰冷地、如同鎖定獵物般,牢牢地鎖定在渾身泥水、狼狽不堪的我身上!
那眼神,不再有茶館裡的偽裝和警告,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殺意!還有一絲…被螻蟻觸怒的、高高在上的陰鷙!
警笛聲越來越近,警察的呼喝聲、腳步聲響成一片。但這一切都彷彿成了模糊的背景。整個世界,在那一刻,彷彿只剩下周守義那雙穿透黑暗、死死釘在我身上的、來自深淵的眼睛!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雖然隔得遠,聽不見任何聲音,但我憑著那口型,清晰地讀懂了那兩個字:
「等‧著。」
隨即,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退後一步,徹底融入了龍眼樹後方無邊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我趴在冰冷的河水裡,渾身顫抖。肩膀的傷口在泥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警燈的光芒在頭頂交織閃爍。得救了嗎?
不。我知道,這只是開始。周守義,還有他背後那個名為「真光道」或「本源之眼」的恐怖存在,已經將我列入了必殺的名單。父親當年的絕路,此刻清晰地鋪展在我的腳下。那棵巨大的龍眼樹,在紅藍警燈的閃爍下,枝椏扭曲伸展,如同張開了懷抱的、等待吞噬的惡魔。
我掙扎著,在警察衝下河灘的腳步聲中,努力抬起頭,望向周守義消失的那片黑暗,用盡全身力氣,將一口帶著泥腥和血沫的唾沫,狠狠啐在身下的河水裡。冰冷的河水裹挾著那點微弱的反抗,迅速流向深沉的黑暗。
《柳河堤未竟筆記》後記:血祭的迴響與未熄的燈火
合上這份以父親遺志與柳河堤亡魂為墨寫就的記錄,指尖彷彿仍能觸到那本硬皮筆記的粗礪,嗅到龍眼樹下河泥與鐵鏽交織的氣息。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邪教、謀殺與跨越三十年追索的故事,它更像一面殘破的鏡子,映照著人性深淵的暗影、社會機制的裂痕,以及那在黑暗中始終掙扎不滅的、對光明的執拗渴望。
人性的雙面鏡:從盲信到噤聲的沉淪
「真光道」(或「本源之眼」)的虛妄核心,在於將「混沌」神聖化,將「毀滅」合理化。它精準地捕捉並扭曲了人類心靈深處對終極意義的渴求,對現世秩序的不滿,以及潛藏的破壞衝動。陳金河、林德強這類邊緣靈魂,被賦予了「執行者」的「神聖」身份,其內在的暴力傾向在扭曲教義的澆灌下,異化為獻祭儀式中的冷血屠刀。這揭示了人性中令人戰慄的可塑性——當個體被剝奪理性判斷,投入集體狂熱的熔爐,善惡的界線便如蠟燭般融化。他們從社會的失意者,轉變為邪神意志的延伸,人性的光輝在狂信的黑洞中徹底湮滅。
與劊子手的「積極參與」形成殘酷對比的,是李阿嬤們的「消極噤聲」。那夜聽到的「剁骨聲」,成為纏繞半生的夢魘,卻因恐懼而深埋心底。這種沉默,並非冷漠,而是在強大、隱匿且無所不在的威脅下,小人物最本能的求生反應。它暴露了個體面對組織化、神秘化暴力時的極度脆弱。周守義這類「導引者」深諳此道,他們披著溫和長者的外衣,話語中卻淬著冰刃般的警告,將恐懼精準地植入人心,構築起一道無形的、由集體沉默砌成的高牆,保護著核心的罪惡。這種因恐懼而生的噤聲,無形中成了罪行的共謀,也是邪惡得以綿延的溫床。
制度的篩網:漏洞、惰性與看不見的手
回望一九九四年的柳河堤案,以及隨後長達三十年的證人「死亡鏈」,不難發現社會安全網的諸多破綻。
· 檢警機制的局限: 當年的偵辦,迅速鎖定有前科的陳金河及背景複雜的林德強,符合經驗法則,卻也容易落入「速結」的陷阱。對於案件背後可能存在的組織性動機(如邪教儀式)、異常資金流向(如小額匯入陳金河機車行)的深挖,明顯不足或受阻。這反映了資源分配、偵辦思維的局限,以及面對「非常規」犯罪模式時的準備不足。
· 團體監管的失靈: 「真光道」這類團體,以「修行」、「慈善」、「文教」為糖衣,輕易滲入社會縫隙。當年的監管機制,對其內部的極端化傾向、封閉性運作及資金異常流動,缺乏有效的預警和介入能力。直至釀成慘劇,其真面目才被撕開一角,卻已太遲。
· 證人保護的空白: 最令人心寒的,是那些「問過話」的證人相繼「意外」身亡,竟能持續多年未被系統性地串聯、重視。這暴露了證人保護機制的嚴重缺位,以及對「滅口」模式缺乏足夠的敏感度與跨案件連結能力。個體的死亡被視為孤立的「意外」或「病死」,系統未能辨識出那條由「真光道」悄然編織的死亡絞索。
· 看不見的滲透與阻力: 父親張明哲筆記中絕望的「觸角或及廟堂」之嘆,以及老吳提醒的「水太深太渾」,隱隱指向更恐怖的現實——邪惡組織的根系可能已盤錯至體制內部,或與特定勢力形成共生。這無形的阻力,成為阻礙真相大白、正義彰顯的最大黑幕,也讓張明哲這類追查者舉步維艱,最終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社會的漣漪:恐懼、覺醒與未竟之戰
柳河堤分屍案及其背後隱藏的邪教獻祭本質,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社會的深潭,激起層層疊疊、影響深遠的漣漪:
1. 集體創傷與信任危機: 此類極端殘忍、動機詭異的案件,極大衝擊社會安全感,加劇人際間的不信任感。當「修行團體」可能成為血腥祭壇,「鄰里聲音」可能預示死亡威脅時,人與人之間的基礎信任被嚴重腐蝕。李阿嬤式的恐懼,成為某種時代的集體潛意識。
2. 媒體角色的反思與掙扎: 張明哲父子的遭遇,是記者追求真相之困境的極端寫照。媒體肩負第四權的監督使命,卻常面臨資源不足、威脅恐嚇、體制性阻礙乃至生命危險。在真相與安全(自身及家人)之間,如何抉擇?這份記錄本身,即是對媒體勇氣與責任的沉重叩問,也是對如何更有效保障調查記者安全的尖銳提請。
3. 制度補強的催化: 此類重大案件的發生與未竟的追查,往往成為推動制度改革的重要觸媒。它促使社會反思並推動:
o 更嚴密的宗教/團體管理法規: 加強對封閉性團體的財務監管、活動透明度要求及極端化傾向的預警機制。
o 更完善的證人保護計畫: 建立專業、獨立且資源充足的證人保護機構,提供從人身安全到心理重建的全方位保障。
o 檢警調查模式的革新: 強化對非常規犯罪動機(如邪教、儀式犯罪)的認識與偵辦能力,重視資金鍊、關係網的深度挖掘與跨部門協作。
o 打擊組織犯罪與清除保護傘: 強化打擊具有嚴密組織性、滲透性的犯罪集團,並著力清除其在體制內可能的「保護傘」或「白手套」。
4. 公民意識的覺醒與韌性: 儘管恐懼蔓延,但如張介安最終選擇背負父親遺志,冒死啟動定時發送的證據鏈;如老吳等同行在巨大風險下仍提供關鍵協助;甚至如讀者您此刻的關注——這些都是公民社會面對黑暗時展現的韌性與勇氣。它提醒我們,對真相的追問、對正義的堅持,是抵禦集體遺忘與邪惡復甦的最終堡壘。
未熄的燈火
柳河堤的河水,或許早已沖淡了血跡。龍眼樹年復一年地結著果實,沉默地見證著時間的流逝。但張明哲筆記本上力透紙背的紅字「勿忘柳河血,勿忘父之恨!」,以及張介安在冰冷河水中投向周守義那充滿恨意與不屈的眼神,如同未熄的燈火。
這燈火,是對亡魂的祭奠:蘇小姐、王小姐,以及所有被「真光道」視為「祭品」而殘忍剝奪的生命,他們不該被遺忘於冰冷的檔案與時間的塵埃中。
這燈火,是對體制的鞭策:提醒我們安全的網仍有漏洞,正義的齒輪時常鏽蝕,唯有持續的審視、改革與問責,才能讓悲劇不再輕易重演,讓證人不必以生命為代價開口。
這燈火,更是對人性的叩問與期許:它映照出深淵的黑暗,也倔強地提示著勇氣、良知與不放棄追尋真相的光芒。縱然「真光道」的陰影或未散盡,周守義們可能仍蟄伏於某個角落,但只要這份對光明的執念不滅,只要還有如張家父子般願意在黑暗中點燃自己的人,柳河堤的血,就不會白流。
這份記錄,是為逝者,為生者,也為那尚未到來、卻值得我們為之奮鬥的,更清明、更安全的未來。路,仍長。燈,需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