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兩隻手掌拍出的聲音,那麼,一隻手掌會拍出什麼聲音呢?」
一隻手的聲音是什麼?沒有聲音的聲音又是什麼?
或者我們跳脫公案,談談現實。兩隻手掌要拍出聲音,也是因為有所交集,若沒有交集,聲音也不會出現。
會想到這件事情,是因為本書後段,榎木津出場解謎時,不斷出現的平手比喻。我一度是想成沒有交集,不過走到結局時,想起來也很妙,或許是在形容大家看起來有共識,有結論,就像是在同一個規則下競賽,但實際上沒有任何交集,都是假的。
就像鵼。
京極夏彥的百鬼夜行系列,每一個系列都有一種妖怪,妖怪附身,除魅也是裡所當然。
鵼,也就是鵺,在許多日本ACG產品都會出現的妖怪,也因為它曾經嚇到過天皇,即使只出現過一次,但牠在妖怪的排名裡也是很高的那一級,跟土蜘蛛、兩面宿儺或菅原道真一樣經常擔任最終boss的角色。
鵼的形象也很特別︰猿頭、虎背、狐尾、貍足、聲音為鵼。和過往登場的妖怪不一樣,是由許多部件拼湊而成,也因此,在本書的敘述中,每個人都得到鵼的一部分,就像瞎子摸象的寓言,每個人都只摸到部分,但問題是,將這些部件,湊起來就真的會得到鵼嗎?又或者只是一群沒有交集的平行線?
京極夏彥在這裡展示了很有趣的蒙太奇手法,整個故事分成好幾條線,每條線裡面都存在著煞有其事的陰謀或案件,透過探索,漸漸將我們帶入某個陰謀之中,即使什麼都沒發生,我們和劇中人一樣在閱讀的過程中,也隨著出現的那些關鍵字特高、秘密研究、發光的石碑拼湊出一個巨大的陰謀。只是擔任偵探角色的京極堂的世界卻是如此雲淡風輕,躲在書庫裡讀書,彷彿帶著我們回到了《鐵鼠之檻》裡面那個書庫。而最後也是勞駕宛若置身事外的京極堂出馬,為漸漸陷入魔魅的眾人除魅。
當然,最後的謎底是什麼都沒有,這就不用再說了。
只是在那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的就是國家暴力對於人的侵害,而他們的聲音卻沒聽見,只因他們是記錄上不存在的人,比起只在記錄上存在的妖怪,不過嗷嗷幾聲便能驚動天皇,讓名留青史的英雄出動除妖,這些不存在的山人,只是在時間流逝中隨之消逝。
一如沒被記錄下來的妖怪跟民俗。
而將這些存在大手一揮並且遮掩起來的,就是國家機器。
別說帝國了,即使是在台灣,也充滿了這樣沒有聲音的聲音。記得以前有一陣子文化部主導的台灣作家作品影視化計畫「閱讀時光系列」,裡面最讓我感到震撼的片段,就是夏曼.藍波安的作品《老海人洛馬比克》裡有一段,主角在山林裡活得好好的,有一天幾個操著外省腔的人進到山林,立即禁止他們的一切,對於主角針對山林所有權的質疑,只有一句「是國家的!」。簡單,卻又何其暴力。這也讓我想起,家族祖廟的土地在49後被當作日本產業徵收了大部分,或者課本上吹得像是什麼德政的農地重劃,實際上差點將家裡的田地劃到不屬於原來的地域,只能慶幸當時家裡也有親戚是有力者,能再大筆一揮把田地的位置改回來。
似乎有點離題太遠了,回到碑吧。但關於碑,我還想到一個很令人啼笑皆非的東西,同樣是的閱讀時光系列,吳濁流的〈先生媽〉結局,先生媽的墓碑上,竟刻著「生於民國前……死於昭和……」,簡直就是撒尿牛丸一樣的複合式紀年,除了荒唐還是荒唐,但這之上,我們或許可以看到有隻手意圖遮蔽,讓我們看不見某些事物以及硬要加進某些事物。紀錄或不紀錄,都是那隻手的決定。
也因此,整部作品裡的各方人馬在進行的是追尋,他們在黑暗中用手摸得的不是大象,是某種象徵,可能是父親的未竟之志、可能是殺父之謎,或是關於消失的屍體、不存在的廟宇書庫,每個人都有其想像,都源自同樣的事物,最後達到不同的結果,宛若無盡平手的猜拳,或又如京極堂所說︰「是解釋的問題。」
只是最終有權解釋的,都是有力者,只有他們才有能力留下紀錄以及碑文。
《鵼之碑》其實是三部作的第三部,或者說它有兩部前傳,前兩不都是收錄在《百鬼夜行.陽》裡的小說,一篇是〈墓火〉一篇是〈蛇帶〉,分別是看到發光墓碑的寒川和怕蛇的登和子的故事。而〈墓火〉的開頭是這樣的一個問句「神佛是人做出來的嗎?」讀完《鵼之碑》後,我想這或許也有影射奧本海默在原子彈發明時,引用《薄伽梵歌》的經文:「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的意味在。
做出來的神佛,一如做出來的大妖怪鵼,它們的存在,不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遮蔽「不存在」的人事物,遮蔽你的家園,遮蔽你的思考,最後讓你只聽見那隻手掌拍出的聲音。
京極夏彥著,王華懋譯《鵼之碑》(台北︰獨步,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