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多，太陽尚未完全落下，但一大片厚重的烏雲壓得低低的。空氣裡沒有風，悶熱得像披著一層濕黏的棉被，每走一步都讓人喘不過氣。
沈熙喬快步走出醫院，立刻被這悶熱的天氣震住。
離開台南八年，果然就完全不習慣家鄉的天氣啊！
她額頭冒著汗，拿出手機查看訊息，發現好友群裡早已被訊息洗版。
小八：”@all 老四出車禍了？現在情況怎麼樣？有人去看他嗎？”
老三：“他是撞人還是被撞啊？”
小五：“這次是被撞”
二姊：“你們不要講的好像他會去撞人一樣！”
沈熙喬立刻回復：”老四沒事，輕微腦震盪，醫生讓他住院觀察一天”
訊息剛發送出去，宋靜嫻就打電話來：「喂，小六，醫生怎麼說?」
「老四沒什麼大礙，就是撞到頭，有輕微腦震盪，醫生留他一晚確認有沒有其他後遺症，沒事的話明天早上就可以出院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明顯的鬆口氣，宋靜嫻說：「沒事就好，還好你還在台南，不然我們誰都不知道情況。你吃飯了嗎？快回去吃飯休息吧。」
「嗯，我現在要回去了，先這樣，掰掰」
掛斷電話後，沈熙喬走到了醫院外的公車站，查看公車時刻表，發現下一班公車還要等二十多分鐘。
她看了眼手機，發現電量僅剩28%，百般無聊地四處東張西望。剛感慨去外縣市讀書工作8年了，台南改變好多，許多店家撐不過疫情，一間間倒閉。也有許多特色店家努力地開了起來，在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中重新扎根。
正當胡思亂想時，她無意間望向對街便利商店，看到一個熟悉地身影坐在門口。
便利商店門口的燈光落在女人的身上，照出一種與世隔絕的寂靜感，就像這座城市的喧染都與她無關。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眼神空茫地望向遠方，手裡握著一根未點燃的香菸。
沈熙喬愣了一下，接著快步過了馬路，和女人打招呼：「嗨，老師。」
莊嘉怡像是驚醒般回過神，看到沈熙喬的瞬間眼神微微一震，帶著沙啞的嗓音說：「熙喬？你怎麼在這？」語畢，順手將香菸放進菸灰缸中。
沈熙喬坐到莊嘉怡身旁的空位，抬手指了指醫院方向：「我朋友出車禍，我來探望他。老師你還好嗎？怎麼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我沒事……」沈熙喬頓了一下，眼神飄向對街的醫院，語氣輕輕地補了一句：「是我父親，在這邊治療。」
「啊……那你爸爸還好嗎？」
「嗯……唉。發現的時候已經癌症晚期了，醫生說最多就三個月…...」
沈熙喬一向不擅長安慰人，她看著低頭不語地莊嘉怡，又抬頭望了一眼壓得沉沉的天空，緩緩開口：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就生了病，沒有預兆、沒有原因。也不是我們做錯了什麼，或是怎麼的，可能因為基因、可能因為環境誘發…一大堆可能的原因，目前也還沒找到可以預防的辦法，突如其來就這樣了。」
沈熙喬緩了一口氣，看向莊嘉怡：「所以，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莊嘉怡從鼻尖輕笑了一聲：「謝謝你啦～其實也不全是因為爸爸的病情…」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搖搖頭嘆氣：「唉真的沒事啦。」
沈熙喬側頭看著她：「還是可以和我說說啦，雖然我不一定幫得上什麼忙，但說出來心情說不定會好點。」
莊嘉怡看向沈熙喬，發現她比起十年前的學生模樣沉穩不少，氣質也內斂起來，多了種莫名得安心感。
「我爸爸一直以來就希望我可以結婚，找個伴。但我從來不放在心上，一直就這樣享受著獨自生活，也覺得這樣很好。但爸爸現在突然時日不多，我開始後悔怎麼不聽他的話完成他的心願。這麼臨時也不可能照個人結婚，真是……傷腦筋呢。」
她苦笑著結束這段話，現場陷入短暫的沉默。
正當她要開口轉移話題時，卻聽到沈熙喬淡淡地說：
「那……不然，我和你結婚吧。」
空氣依然悶熱，卻有微風悄然掠過。像是這段時間以來累積的情緒，終於出現一道裂縫，有了流動得出口。
莊嘉怡一愣，望向她，不禁輕笑：「謝謝你啊，熙喬。」
她以為對方只是開玩笑，卻沒想到，沈熙喬很認真地看著她，語氣堅定：「老師，我不是開玩笑，我覺得這也許是目前最能幫你得方式。妳想完成叔叔的心願沒錯，但總不能隨便找個陌生人結婚，那樣只會讓自己更痛苦，甚至失去原本的生活節奏。我相信，叔叔也不希望妳變成那樣。」
「我們也不是真的一定要走一輩子，就像結婚契約那樣，我們可以約定一個，像是結婚三年這樣！之後看狀況就可以恢復各自的生活。一年可能有點太短，叔叔剛…就離婚的話感覺不太好，其他親戚可能也會說話。我們還是可以各自過生活，只是在特定節日出席讓大家看一下……」
沈熙喬說著她的想法，就被莊嘉怡打斷：「你…認真的？為什麼啊？這樣不會讓你很委屈嗎？也太亂來了。」
「嗯…也不委屈。我的意思是說，老師，如果在這個階段留有遺憾的話，未來想起叔叔，你就只會記得自己做的不夠多，而不會記得你已經盡全力照顧叔叔了。」
莊嘉怡怔怔看著她，心中有什麼東西被輕輕碰了一下。
「所以，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辦法。」沈熙喬看了眼手錶，「我的公車快來了，我到下禮拜三前都在台南，老師你可以考慮一下，想好了再跟我說。」
多年之後，莊嘉怡依然記得，那天便利商店昏黃的燈光下，這個女孩用一種比她更成熟的語氣，說出那句讓人震驚又溫柔的話。
幸好，當時的自己，答應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