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迎來這一天,就像夜神月之於L、Pizza之於鳳梨、吸血鬼之於太陽——我和生命中曾經的死敵見面了。(開個玩笑我們關係蠻好的,應該吧)
初識吳佩珊也是段奇妙的冒險經歷,雖然是大學同窗,但其實在面試當天,尚未確定是否考上同間學校以前就交換了彼此的聯絡方式。回想起在系館門口看見這個人的瞬間,心裡就隱約想著,將來眼前這個朝氣滿滿小豆苗一般的台南女孩,會與我共享一種微妙的生態平衡。
石火光陰,從那個午後到這個午後已經是第七個夏天,小豆苗在氣死人的爛台北一天天苦難中茁壯。但扎得越深就吸收得了越多養分嗎?
自以為的落地,好像也從未算得上是生根。長大作為一種煉金術,代價也未免太過巨大。
拮抗
故事初始,大片落地玻璃外的大稻埕開始變得晦暗,不時伴隨雷電低鳴,這個傢伙也把桌上金屬空盤弄得哐噹一聲。他慌忙扯說這叫「外應」,是指外在環境正透過各種跡象透露訊號給予你回覆。
諸如此類的可以說迷信也好,信念也罷,他需要這樣的事情存在。
「我想我從小到大一直很努力想證明某件事給我阿嬤看,我覺得這樣就夠了,只要他覺得我很讚,那我就是最讚的。可是現在這個標準不見了——那誰要告訴我我很讚呢?」
事實上,阿嬤一直都用不同的方式讓他明白:你很讚、你超ㄅㄧㄤˋ、你劈哩啪啦棒(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向街坊鄰居炫耀自己的寶貝孫女考上台北的大學,還有他長得多麼漂亮,這些記憶像是源源不絕的魔法能量,挹注在小豆苗有點辛苦的童年裡。
對他來說,阿嬤是帶給他無窮養分的溫柔的根。
但阿嬤離開了。
在小豆苗還沒準備好成為支撐自己、離開沃土的時刻,一直以來為他指明方向的存在就這樣凋謝,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他從長久以來的被照顧者,一夕之間轉變為需要替這個家做出決定的人——「我突然發現,咦,我變成我阿嬤那個角色。」
「剛開始有很多要選擇的瞬間我會想:我是要按照我阿嬤的意思來做?還是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來做?而當我發現,依照自己的意思來做的時刻越來越多,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成為獨立的個體了。」例如開始約會跟喝酒,他說,那些都是阿嬤應該會不喜歡他做的事。
阿嬤像參天巨木的樹影,為他遮擋雨水雷電、結出果實,既給了安全感卻也造就了難以對其他人事物交付信任的陰鬱時節。如同植物體內不同離子的抗衡消長,對阿嬤的依賴與成為完整的自己這兩件事,在小豆苗的二十出頭歲裡來回拮抗。
三個月又兩天後,阿嬤走進夢裡,喚他一起在台南的每個曾經擁有回憶的地點漫長的散步,路的盡頭停留在漁光島的海邊。
「欸阿嬤,你會不會覺得喪禮很隨便啊?」夢的終點。他忍不住問。
「⋯⋯是有點隨便啦,不過沒關係。」阿嬤笑笑地回應,又是一句溫柔的咒語。
在其他無數個阿嬤說著「我很好」的夢境裡,小豆苗一點一點從這副溫柔的懷抱裡鬆綁。從抗拒遺忘到悠然地記得,往後那些日子即便阿嬤不在身邊,但也沒關係了。
終有一日,他會與遠方的旅人邂逅,有時還是得不甘心地暫時做其他亮麗花朵的陪襯,可能偶爾也會被不懷好意的死小孩彎折——但他能為自己作主了。阿嬤給他的咒語從上Buff 變成被動技能,讓他不僅足夠堅強也能好好保護自己。
嘿丟這阮兜
在學習從已經好累好累但還是緊緊抓住阿嬤的狀態裡放開手,空翻轉體三圈半後落地,原本以為會遍體鱗傷,卻意外地發現:有些其他如阿嬤一樣可愛的朋朋們,熱情地打開雙臂迎接他的新生。
「可能是因為我常聊關於家庭的事,有些人會對我說他們願意成為我的家人。我覺得很感動但也會覺得為什麼他們可以那麼慷慨,就算不是真心的,我也覺得很感謝。」
對小豆苗來說,家人是神聖的事,是寫下你的名字作為我的緊急聯絡人就是一輩子了這種事。他一面明白那些說著願意成為他家人的朋友們是全然真心,一面也早就告訴自己他們總有一天會離開,所以不如就放寬心吧。
「就是那個啊,打開手你什麼都有了⋯⋯欸我發現我是個好喜歡格言的人喔!」現在才意識到好像有點太晚了。
特別是在阿嬤離開後,從小到大和阿嬤一起擁有的那個家,便沒有了繼續租賃的理由,小豆苗正式成為無根的人,回台南都要租airbnb,聽起來讓人有點心酸酸,卻也讓他不禁開始思考——究竟什麼是家?
每當面對朋友問起「欸你有回台南嗎?」的時候,一開始他的心裡總是薛丁格的貓那樣的疊加態:有到台南但沒有家可以回去,那這樣算是回台南了還是只是路過?但有過鬆綁經驗的他,眼下可以迅速調整好心態,讓家的想像緩緩擴建,也在過去稱之為家的這個場域找到當下的答案。
「後來我發現啊,去和以前在台南的朋友見面的時候,除了還是一樣熱情,也感覺到他們真的是無條件地在支持你。不是因為瞎挺,是因為他知道你這個人是誰。」
毋需交友軟體那般過度縝密的自介,也不必是每天早安晚安緊密連結的關係,單純就只是曾經一起活在某段日子裡。有一群人總是記得你曾在哪間小店裡幹過的陳年蠢事,陪你走過心理上物理上的高山低谷,不問緣由,就只是因為一起走,比一個人走要好玩得多。
自此,鋼筋水泥蛻變成一種概念、一種變形金剛等級的魔法——只要有你記得的人還有記得你的人,哪裡都能是你的家。
再一下下,咒語詠唱中
經過幾個雨季後,水循環讓有關家的記憶無論好壞都緩緩升空又落下,滲進土壤成為肥料,等待下一輪栽種與收成。與所有卡在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樣,小豆苗吳佩珊也在煩惱著人生。
看著身邊邁入三十代的劇場哥哥姊姊們,好像都已經在人生軌道的正中央高速行駛,生存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當周遭人都很有餘裕地在過日子,那自己到底在幹嘛?
為了梳理脈絡,幾年前他做了一檔SOLO(獨角戲),以魔法少女為外殼,糖果紙裡面包的是成熟大人口味的「再見」,把生命裡曾經的苦痛捏碎之後重新組裝,揉成一趟踏上迎擊惡魔的旅程,也許是期待著「演出過後就能更掌握人生了吧?」
但他也足夠誠實,與自己幾番纏鬥之後,明白在創作當下所能得出的結局只會是 To Be Continued,便很有Guts地讓故事暫停在決戰前夕,惡魔依舊在遠方城堡裡咯咯地笑(我幻想的),這不是你我想看到的結局,卻也意外貼合現實的軌跡。
「那對你來說,你覺得最強大的魔法是什麼?」那時無法親臨現場看演出的我,恬不知恥地問。
「呃⋯⋯我阿嬤離開之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囡仔,你們乖就好。』但到底什麼是乖,我真的不懂。」
「所以與其說是魔法,不如說這是我要破解那封鎖我的魔法的一道咒語——所以,我要找到什麼叫做乖。」模模糊糊,無可避免,但畢竟人生不能放包綠乖乖就代表你夠乖,因此至今還是沒有個答案。
魔法少女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出師,卻仍未尋回百分之百的力量。
「但我想,我現在就是顆坑坑疤疤的果實,還需要慢慢在土裡吸收養分,扎好根。然後珍惜跟每一個人的每一場對話。」
這話說得意外釋然,有種小鹿初來乍到這世界,終於站穩腳步準備踏遍草原的無謂和輕盈,也很符合他給自己設定的狀態。比起去依附更懂得接住自己,比起投射更偏愛自己找光。
小豆苗、魔法少女、圈圈、吳佩珊,Anyway。在仍然不懂什麼是乖的宇宙裡,他靜靜讓思緒和對未來的想像恣意地飄,亦不急著去抓緊,去讓它們落地。因為在此刻,他可以是自己的根、果實或花瓣,也能是那道引導自己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