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捷運士林站旁那間,像是《全能住宅改造王》中會出現的狹長咖啡廳,爬上二樓,正愁沒有一個足夠安靜的座位區時,一個超級有朝氣的聲音喊住了我——「咦~原來你已經到了!」聲音的主人朝我走來,整個空間好像突然被放大了一點,剛才的擔憂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陳思涵就是這樣子的存在——散發著一股正能量,不是太陽那般過度炙熱,更像續航力超強的暖暖包,在尚未回溫的三月街頭,讓人得以紓緩心緒。
許久未見,彼此問候聊聊八卦,陳思涵也分享近期生活的樣貌:她說她最近加入一位劇場前輩所創立的新團隊,專門製作這幾年在市場漸漸打開知名度的沈浸式演出。雖然是所有成員之中最年輕的,但她紮實的工作能力與經驗卻是完全不會輸給其他同事。
一路走來,她從喜歡看戲到將自己投身於創作,穩穩當當地照顧好每份工作中的微小細節,漸漸成為讓周遭所有同伴都十分安心的堅強存在,而在這份堅強的背後,卻刻印著一道沉默的傷口。
對於陳思涵的印象,相信大多認識她的人都會認為她可靠、溫柔,事情處理起來俐落分明,但平時相處又是隻和藹可親的瞇瞇眼水豚君。
「但老實說我以前完~全不是這樣的人欸。」她說。「是遇到『老師』之後我才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老師是小學一年級時,爸爸請來教她和哥哥畫畫的家教。老師的身高不高,大約一百五十公分出頭,總是帶著妝感很重的藍綠色或紅橘色眼影。豹紋緊身褲、十公分高的高跟鞋,長髮及腰。雖然大不相同,但當下聽到這段敘述時,我腦中不禁浮現《霍爾的移動城堡》裡荒野女巫的模樣。
衣著奇特難以形容、家裡養了十隻貓、手上有道傷口⋯⋯陳思涵口中關於老師的描述越來越神秘,讓人產生饒富趣味的聯想,但在這些話語之中,卻微微地飄散出一股複雜的遺憾和想念。
2020年十一月,與老師好些年沒有頻繁聯絡的她,突然在上課中接到一通電話——
「你最近還好嗎?」、「最近天氣變化很大,你如果有缺衣服,我送衣服去給你。」電話另一頭是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太過突然以致於她無法回答。
在那之後,無論陳思涵怎麼打電話、傳訊息,得到的都是「嘟」的一聲,然後隨即進入語音信箱。再過一段時間後她才明白,那好像是被加入了黑名單。那時她剛進入北藝大,關於未來的想像和迎面而來的資訊不斷,正開始釐清創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才忽然意識到當時心中所思所想,似乎都與老師有點關聯。
由於雙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決定分開,父親又忙於工作,這樣的生活讓陳思涵的童年像是進入了無政府狀態:作弊、披頭散髮地像小霸王跑來跑去,或是直接暴走和同學大打一架。
有一次她偷懶不想上畫畫課,騙老師說她生病了不舒服。對於小朋友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伎倆,老師沒有予以譴責、也沒有輕輕放過,而是選擇毫不留情直接對她說:「你如果不想上課的話可以直接說,不要騙我。」老師一點一滴地教會陳思涵什麼叫禮儀與態度,以及該如何面對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如同一位她想像中母親的輪廓,既不溺愛也不苛刻。
若是真的生病的日子,老師會跑去好遠好遠的Costco買巧克力麵包,或是煮熱呼呼的粥給她。每次上課前,幾乎都會帶來7-11的關東煮。說是畫畫課,實際上更像是與家人生活的日常。
老師也常說:「等你長大我就把衣服跟飾品都送給你。」她將眼前的女孩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在睡覺前、放學後,或是任何她開心或不開心的時候,接起每一通她撥的電話,在她的生命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畫畫課從小一持續上到高中,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在吃東西聊天(?),但其實是真的有學到點東西的:
「你一定要自己創造,不能模仿,因為模仿出來的不是你的東西。」老師這麼說。她也常強迫我去觀察、去想像、去創造新的東西,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成為了我的力氣。
老師以往的家教學生,多半是位於自閉症光譜上的孩子們,老師偶爾會與她分享和這些孩子互動、交流的經驗,時間一久,陳思涵也漸漸受到潛移默化,用那份「觀察」與「感受他人」的能力,投入了戲劇治療。但即使是如此溫柔、珍貴,像母親一般的存在,也無法永遠留存在一個人的生命之中。
升上高中之後,她和老師說自己想交男朋友,也許是出於保護心態,老師並不贊成她的想法,兩人也因此發生了小小的爭執。回頭看真的不是什麼嚴重的事,頂多算是青春期少女的小小叛逆。但從那之後,聯絡的次數開始慢慢減少了,7-11的關東煮也變成了青春裡令人微微窒息的味道。
如同兩條原本緊密纏繞的線逐漸鬆脫、分離,接著再也沒有交集。而在那些應當更用力擁抱彼此、側耳傾聽對方內心的時刻,那個最理解她痛點的人,卻再次用了最傷人的方式不告而別。
「別人很常說我處事圓融待人和善,那些都是她教我的。但當我覺得自己長成了一個不錯的樣子的時候,卻再也沒機會讓她看到了。」
在後來的某一天,當她收到了來自師丈偷偷傳來的訊息,告訴她其實老師一直以來都知道她的訊息和來電——「原來是這樣啊。」心裡的那片迷霧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明確的、讓她有點賭氣的念頭:從這一刻開始,她要為自己創作。帶著這樣的成長,陳思涵提起了新的力氣,開始練習道別。
「我今天其實在出門之前啊,在今天這一套衣服,和另一件吊帶褲糾結很久。因為老師某一部分的形象也是經常穿著吊帶褲,但我最後還是選了自己習慣的。哈哈哈。」
「呵。」我也笑出聲,因為這就是她。不過忽然之間,在我心裡某處一直被冰結的某種不明,好像開始緩緩融化。這段看似她與老師無疾而終的關係,找不到詞語去形容、去作結的故事,似乎漸漸變得得以名狀。
原來真正的道別,並非盡數去遺忘與摧毀,也不是把所有片段掃進腦海裡看不見的陰暗處。真正的道別,其實是「好好記得」。記得那些關於情感開始發酵的時刻、那些關係接近破碎邊緣卻用愛去努力修補的時刻,以及那些平靜地陪伴在彼此身旁的時刻。
老師帶著關東煮來的日子、講電話講到睡著的日子,或是接起電話卻說不出任何字句的那個日子,這些可能都是為了終將到來的告別,所做出的漫長準備。
「或許當老師看到現在的我,也不會認得我了。擺脫了對她的嚮往、渴望被她認可的恐懼,不再害怕她因為成為她不喜歡的樣子而離開。正是她的離開讓我知道,我會帶著她帶給我的一切,因為我成為了我喜歡的樣子。」
話裡好像有一種扎了根的輕盈,既抓著所有,又輕輕地飄在過去的上空。
算一算,陳思涵認識劇場也已將近六、七年,雖然不能說是駕輕就熟,但也不知不覺地經手了好幾檔製作,在大大小小的場館裡遊走,在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崗位上以熱情灌溉,只為了讓劇場的魔法得以發生。更進一步,也能將生活中的感觸和體悟轉譯成屬於自己的語言,並召集志同道合的夥伴共同創作。但是這樣的她,最近也開始打算慢慢告別劇場,去追尋關於戲劇治療的更多可能。
「我現在就是把每一檔製作都當作最後一檔在做啊。」她說,但我猜她手邊應該還有三四個以上的製作,有點沒說服力,也讓人不由得擔心她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告別。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看起來才能這麼豁達。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我不斷敲打著鍵盤的當下,她可能已經漸漸將前一個工作收尾,接著開啟下一個表格,樂此不疲(應該吧)。離別對她來說已經不是無法破除的詛咒,而是一道道重新整理自己的關卡。
陳思涵依然瞇瞇眼笑著,將老師帶給她的一切,化作引領自己向前飛行的魔法。不再為了別人,只為了自己而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