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薄冰之下〉
陽光剛好落進校園的銀杏樹影，語蓁坐在石椅上，翻著一本印有螢光標記的實驗設計手冊。她今天紮了低馬尾，穿著藍灰色針織衫，手邊放著剛從自助機取出的便當盒。
芷汐不疾不徐地走近，語氣自然：「原來是妳搶到這個陰影角落，妳的地盤啊？」語蓁抬頭一笑：「芷汐學姊，剛好有空位，就坐下來了。」
芷汐拿起一旁的草地坐墊，在她對面坐下。「聽說妳最近在協助知遠做那個認知延遲對照組的設計？」
語蓁有些遲疑地眨了眨眼，「嗯……也沒有幫太多啦，頂多陪他討論架構，他應該沒說我什麼吧？」
「說啦，說得一副他根本不能沒有妳似的。」芷汐笑，語氣中藏著一絲無可查覺的測量感。
語蓁低頭撥了撥便當裡的海苔，輕笑幾聲，「他才愛誇張啦，我其實很多地方也看不太懂，只是他給我看了一些範例，我幫他補了一點內容。」
芷汐輕點頭，彷彿只是陪聊。「哪一部分？」
語蓁愣了一秒，「就是……你們當初做那個‘反應時間與關係信任值變化’的那個吧？我記得是妳寫的，但他後來有加進某個迴圈算法進去。」
芷汐的指節微微收緊，但臉上仍然帶笑：「咦？那部分的原始設計好像是我沒整理完的初稿，我記得只交給過知遠一次校閱……」
語蓁眨了眨眼睛，「可能他轉述得太詳細了吧，讓我誤以為是看過原稿……不好意思，我應該是聽錯了。」
「沒事。」芷汐語氣溫柔如舊，「資料在不同腦袋裡遊走太久，也會變形嘛。」
語蓁輕聲一笑，繼續吃便當，但眼尾像是掃過她的包包一眼。
芷汐起身前，彷彿順口：「對了，我那件格子襯衫還真有點年紀了，還好知遠沒拿來當笑話素材。」
語蓁忽然抬頭，笑著說：「哪會，知遠拍妳那張側影還挺好看的，那天在陽台還有陽光灑進來，我記得背景就是那件襯衫。」
芷汐微微一笑：「……妳看到過那張照片？」
語蓁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溜嘴，手一抖，筷子不小心碰倒湯杯。
湯汁撒了一地。
芷汐伸手拿出面紙，幫她擦著桌面，語氣輕柔到幾乎聽不見：「小心一點，這天氣不擦乾，味道會黏一整天。」
然後她慢慢站起身，轉身離去。
她知道了。
語蓁，從來都不只是一個聽說過她的人。她是，那個早已看過她生活碎片、甚至可以複述語調與軌跡的人——只是她一直以為，那些記憶只屬於她和知遠。
她踩著回宿舍的步伐，步伐不快不慢，就像翻一封她以為早已讀熟的信。 但信紙被重新折過，字裡藏著旁人的筆跡。
她開始重新回看那些「專屬於他們」的回憶──
那次野餐，是知遠特地帶她到山丘上的草地。他說那裡是他童年常去的秘密基地。她記得當時陽光灑在餐布上，他幫她夾沙拉、遞水、說笑話。 直到她翻到那張相片時才愣住——相框後面一張夾著的小合照，是他後來加進的，不知何時收錄的版本。
她放大一看，在背景遠遠的樹下，有一個人影坐在木椅上。是語蓁。低頭寫著什麼，像是不小心入鏡。
她從沒注意過。
她回想起那次知遠拍她講話的側臉，那張照片曾被當作他通訊軟體的大頭貼。她記得當時她笑得很自然，是知遠說的「笑進他記憶裡的樣子」。
可是拍照那天，她確實記得語蓁提早結束實驗。知遠說，她臨時有事先回了。但芷汐現在忽然回憶起，她當時上洗手間出來時，好像看見語蓁正好轉過身，背對他們站在樓梯口。
「原來從頭到尾，都有第三雙眼。」
那些她以為是只屬於兩人的時刻，其實一開始就有旁觀者。而旁觀者，記住了細節，模仿了語調，甚至，提前進駐了他們的世界。
她微微吸氣，回想起知遠總說的那句話：
「我們是彼此的專屬記憶，別人模仿不了的那種。」
現在她明白，有人不只是模仿，甚至擁有了她都遺忘的細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