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都喜歡海。
他傾心無風的時候，寧靜如鏡，看著海面，能夠安撫急躁的心；而我更偏愛狂風襲來，浪花翻湧，似乎要將一切捲入腹中，最後回歸平靜之時，全都沒入水中，藏於海底。
壯觀、充滿力量，危險的迷人。
前兩年他卻成為室內派的一員，不再進行戶外活動。看著他精實健康的身材曲線，逐漸消瘦病態，我只好出聲勸了他幾句。
可惜他只是固執拒絕我的任何建議，常常在沙發上呆坐許久，然後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上二樓，說要休息一會，但我知道他睡不著。
不然為何眼下的青紫，從來沒有消退的一天？
幾位好朋友只要空閒都會前來關心拜訪，卻總是得到他的婉拒。
他說他很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近乎空洞的眼神裡，流轉著一絲悲哀。
「你不能這樣下去了！」某天，我終於忍不住朝他大吼。「身體會搞壞的，你不心疼你自己，別人會，我更會！」
他依然不發一語，自顧自地泡起茶。
「你還不明白嗎？」
桌子邊，放了一小疊整理過的報紙，內容均是報導兩年前的一起溺水事件。
「我已經死了。」
這個意外造成一死一傷。
他的手微微一頓，茶水溢出少許，但他沒有理會，繼續將茶倒入杯中。沉默許久，他才開口，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我知道，但我原諒不了我自己。」
「我從來都沒怪過你。」我快步走到他身側蹲下，想拂去他臉上的淚水，卻在將要觸碰時穿過他的身體。
你就是艘笨重的船隻，沒有人引導，就會毫無目的地在海上航行，永遠靠不了岸。
所以我留下了，但我總會走的。
我已經成不了你的錨。
他淚流滿面地望著我，神情充滿痛苦，然而我必須這麼做，必須這麼推他一把。
此時，輕快的門鈴聲適時緩和我們之間的氣氛，他伸手抹去眼淚，調整好心情，才走上前開門，門外站的是他近期唯一一個能聽進話的好友。
「天氣不錯，別再窩家裡了，出來吧。」
見他又要出言拒絕，我再次嘗試推他一下，卻沒想到這回碰得到身體，害他腳步踉蹌，整個人跌進對方懷裡。
他詫異地回頭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又好笑地鼓勵道：「去吧！」
他遲疑了一會，終於點頭答應。大門關上前，我聽見他輕輕說了兩個字。
謝謝。
像是信號般，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我的消失，並不會有像小美人魚化為泡沫，消散在第一道晨曦中的淒美結局，而是會回到當初埋葬的幽深海底，感受冰冷的水流，無光的四周。
幸好我不會感到孤單，因為至少還有魚群相伴，以及最終他那抹真心的笑容，永遠會銘記在心。
我最後環顧每一處我們生活過的痕跡，然後在桌上的倒滿茶的茶杯裡，看見一株小茶梗悄然立起。
我不禁微笑。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