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城曾經被火焰吞噬過。轟炸機群如同暗夜中傾瀉而下的冷酷鐵雨,一個又一個炸彈撞開了大地的門扉,炸碎了石頭的脊樑,也炸飛了圖書館裏萬卷書頁。那些書頁便似漫天被驚醒的魂魄,隨著烈焰的狂風翻轉飄蕩,升騰而散,在濃煙密布的上空,在斷壁殘垣之間,在簌簌而落的灰燼裏,如無數碎成齏粉的星辰,最終飄零在泰晤士的濁流之上。
戰後許多年,我坐在一位僥倖存世的老教授書房裏。壁爐中炭火明明滅滅,映著他枯瘦的手,撫摸著某本殘書焦黑的頁沿,像在觸碰一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那晚啊,」他聲音如塵埃般低弱,「防空洞頂的泥灰簌簌落下,像提前落下的泥土,掩埋了所有未曾講完的故事。」他目光凝滯在遠處,「後來我漸漸明白,活著的反義詞其實並非死亡,而是遺忘——是那些未能被講述、未被銘刻、未能被書頁承載的瞬間,它們比塵埃更輕,最終湮沒於時間。」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拂去封面厚重的灰燼,那書頁邊緣焦黑捲曲,顯出無法撫平的傷痕。他喃喃道:「活著的反義詞不是死亡,而是遺忘——是那些未被講述、未被銘刻、未能被書頁承載的瞬間,它們比塵埃更輕,最終湮沒於時間。」那聲音輕如歎息,卻沉似鉛塊墜入心湖,將水底的淤泥翻攪起來。遺忘這冰冷鬼魂,它比死亡更徹底地抹除存在,讓靈魂淪為無人閱讀的殘簡,在時光的暗河裏無聲沉沒。我於是明白了,所謂「活過」,便是指那些未被遺忘所吞噬的瞬間——如書頁焦痕,如傷疤烙印,如風霜刻在臉上的皺紋,皆是靈魂抵抗虛無的印記。
我們的城市角落,亦藏匿著各自鮮活的標本。街市角落賣魚的女郎,案板上鱗光閃閃的魚堆映著她年輕的臉。她雙手在冰水與魚腥裏勞作,魚鱗竟沾上睫毛,如無意點綴的碎鑽,腥氣與汗珠混雜著廉價香水的味道,在悶熱空氣裏發酵。她將一條銀魚「啪」一聲擲向秤盤,眼神卻如飛鳥掠過嘈雜人群,越過油膩的攤檔,越過市井的煙火,飄向櫥窗裏映出的、一個不屬於此地的、夢幻般的倒影。她以這片刻不羈的凝望,在腥鹹現實裏鑿開一條微小的通風孔,使靈魂得以喘息。
舊書攤的跛腳老闆是另一種活法。他終日蜷坐在舊書堆圍成的堡壘裏,任憑書頁泛黃變脆、時光的蛀蟲在字裏行間悄然齧噬。他枯瘦的手指撫過蒙塵的書脊,如同撫慰失散已久的故人。偶遇識貨者驚喜的目光,他渾濁的眼裏會驟然點亮一絲光芒,彷彿在成堆的故紙中瞥見了過往的星辰未曾熄滅的微光。每一本書冊的流轉,都似一縷魂魄掙脫了塵埃的羈押,飛入另一雙閱讀著的眼睛——人間煙火裏,他竟成了書籍的守墓人兼靈魂的渡者。
最難忘是那間露天茶寮裏的老者。他日日坐於藤椅,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彷彿日日舉行著對歲月最後的矜持儀式。他目光穿透茶水的氤氳霧氣,越過喧囂市聲,凝望遠處。玻璃杯中茶湯由濃轉淡,日影由長漸短,世事浮沉如杯中茶葉無聲起落。他靜坐不動,竟似閱盡了世間所有悲喜流轉,靈魂已悄然超脫於這杯盤狼藉的方寸之地,有一種無聲的悲憫,如茶香般瀰漫開來。
一日黃昏,我乘地鐵歸家,燈光慘白。旁邊坐著的年輕女子垂首專注地看著電子屏幕,指尖滑動間,色彩變幻的光映在她臉上,如同無聲流轉的舞台燈光。車窗如流動的黑鏡,映照出車廂內疲憊而模糊的人影,窗外霓虹喧囂閃爍如戰火般熾烈。這一刻,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流光與老教授記憶中漫天飄落的焚書之火,奇妙地疊合在我眼前,同樣灼目,同樣驚心。
原來「活過」,便是用靈魂之火抵抗遺忘之寒——無論時代如何塗抹天空,無論天空飄蕩的是戰火劫灰,還是欲望的霓虹。活過並非簡單的呼吸與心跳,而是靈魂在時光的河床裏倔強刻下痕跡,讓其不被遺忘的流沙徹底掩埋。
當那年輕女子的指尖在屏幕上滑過,流光溢彩映照著她年輕的側臉。我心中忽有迴響:活過,就是不斷重新發現火焰溫度的過程——在灰燼的暗夜深處,在冰冷的屏幕光影裏,在腥鹹的魚市角落,在茶湯氤氳的寂寞中。在一切看似終將歸於遺忘的喧囂與塵埃裏,人總得尋回自己靈魂的炬火。
留此一點心光映照在浩瀚人間,便是我們未曾被時間之海完全吞沒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