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大部分人怎麼解讀「歲月靜好」這一詞。
聽到這句話最直接的感受是什麼?會怎麼接下一句話?

和男友說有女兒我會幫她取名「靜好」時他面有難色:「妳去查『歲月靜好』,下一句常是『總有人為你負重前行』。」
我從沒這樣想過。
對我來說「歲月靜好」一詞是獨立存在的,甚至可以除去前面二字,「靜好」便足矣。
是我目前覺得,把「內心平靜、無負擔」這種狀態以文字具象化的,最貼切翻譯。
「歲月靜好」,尤其是「靜好」,總會讓我想到午後秋陽,一棵金黃銀杏樹下的長椅;或樹林中的小鹿俯首食草,耳朵和後腳抽動一下驅趕蚊蟲的畫面。

孔子曾說「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杜甫寫過「潤物細無聲」這樣的詩句。
孔子意指「道」在言語之外,可能近似禪宗的不立文字。真理無法言傳,也無需言傳,萬物相應而生,自然輪轉。
杜甫捕捉了「滋潤」的本質,是不張揚、是默默給予(綿長的雨...奶與蜜的愛...)。後被引申為「春風化雨」的意象,也用來指涉溫水煮青蛙式的文化滲透。
不是100%的近義詞,但這兩句話對我來說和「歲月靜好」是一個set。
安靜而美好。
不需要說什麼,多說也無益。
在我以文字、認知建構的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世界的詞彙是什麼?
有時切換人類的視角,會發現有許多或大或小的變化默默發生。大至一個下午的雲相、微如胚胎的著床,或無法辨識、定義的,人心的無常。
就好比4月中的一個週末,男友和我在路邊的樹叢,發現了一對山羌。又或者是在暗黑中才看得見閃爍的螢火蟲。
看見了也好,路過了也罷,都無礙他們的安然存在。
但我們終究是人類。無法跳脫以人類出發的解讀與責任。

我做了簡單的田野調查,不少人和男友一樣直接聯想到「負重前行」。
這樣的差異或許和個人的特質與處境有關?
我的解讀或多或少反映了我是生活在自己小宇宙的人?
「單看『歲月靜好』會有感恩的心情,但如果是搞不清楚狀況的人說的,會有一點生氣。」
某一筆田野調查的回應突然讓我明白為什麼看《湖濱散記》,會忍不住吐槽梭羅。
他所謂的「一些工具、一把刀、一把斧頭、一個鏟子、一台手推車等等,如果是好學之士,再加上一盞燈、一些文具、幾本書」,這些「差不多就備齊」的生活必需品,不是他能完全自給自足的。雖然他想表達「過多的慾望是多餘的」,但以「人間清醒」的姿態自居,登高呼籲,就讓人忍不住回問:「手推車的輪子哪裡來的?」

「眾生眾生者,如來說非眾生,是名眾生。」
《金剛經》裡「佛說A,即非A,是名A」的「世界公式」(我亂取的),意指A只是一個名相,一個方便的說法,實際上並無A這個(固定不變的)事物或概念存在,佛只是為了便於和眾生溝通,所以借用了這個名相來指稱。
「世界公式」的另一層意思是,我們認為的A,並不只是純然的A,更需要「非A」,才能造就真正完整的A。是常見於道家或印度教的弔詭邏輯,也是東方哲學的核心。
字面上並不直觀,但只要跳脫字面的邏輯,就好理解得多。
以我自身來舉例,國考上榜這件事,需要的不只是與考試本身直接相關的能力(對考科內容的理解與熟悉),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外的情緒問題。當過考生的肯定都懂,內容並非艱不可攀,真正的重點在於能不能承接不確定性的壓力、建立正確的備考心態,次之才是掌握正確的備考方法、在考場上穩穩發揮(甚至需要一些運氣)。
以「眾生」來說,「生命」也不單指涉「誕生」這件事,「非眾生」的草、木、石、氣等整個環境,更是支撐「眾生」成立的條件之一。如果單以「眾生」,或更狹隘的「人類」視角去考量,忽略「非眾生」的因素,「眾生」的存有便動搖了。這就是我們現正面臨的嚴峻環境議題。

把「靜好」套用到這個公式裡,就會是「佛說靜好,即非靜好,是名靜好」。
即便需要「非靜非好」,才能促成「靜好」;或更精確地說,本就是「靜好」與「非靜非好」共存,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靜好」,我依然覺得「靜好」給我最直觀的畫面是過過簡單平凡的小日子,是萬物無聲的生機盎然。
像《我的完美日常》,它的完美之處不在於「真正的」「完美」,還是有終將消逝的快樂,還是有無可避免的痛苦,都允許它發生,都讓它穿過。更重要的是,他有意識地過著自己真心想過的生活(而不是服膺社會的價值與面具),內心不再懷疑掙扎,這種平衡的狀態,就是「完美」了。Wabi-sabi式的完美。
「有人負重前行」,也許素不相識,也許某部分即是你揹著自己前行。說到底我們不可能也不需要完全不依賴、不虧欠,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擁有自心的平靜。就好像我們對自己的肯定,並不會讓自己「怠惰」而阻礙成長。
可前提是,必需先認知到「非A,是名A」這件事。
可能我也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愚者吧,像梭羅一樣會惹來吐槽。但我真心這樣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