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蒂雖然無法想像自己的下巴如何能夠在躺著時,掉下來,但那的確發生了。
他傲慢地揚起眉毛說道:「懂了嗎?」
她只是盯著他,依然無法回應。
他低下頭,直到他的鼻子距離她只有一寸之遙。「懂了嗎?」
她點點頭。
「很好。」他低聲說道,然後在她來得及喘氣之前,他又熱情地攫住她的唇,令她不得不抓住床單忍住尖叫的衝動。他進入她,熱情而狂野,衝刺著、扭動著、撞擊著她,直到她為之燃燒。
她緊抓住他,不確定自己是在將他拉近,還是要將他推開。「我受不了了。」她呻吟道,確定自己會粉碎。她的肌肉僵硬、緊繃,而且越來越難呼吸。
就算他聽見了,他並沒有理會她。他的臉露出專注的表情,眉毛上也冒出汗珠。
「東尼,」她喘息道。「我──」
他的一隻手來到兩人身體之間,親密地撫摸著她,而她也尖叫出聲。他最後一次往前衝刺,而她的世界則完全崩潰。她的身體先是僵硬,然後顫抖著,接著她以為自己要墜落了。她無法呼吸,甚至無法喘息。她的喉嚨一定是關閉了,而她的頭也向後仰,她的手則緊緊地抓著床墊。
在她上方的東尼則僵住身子,張大嘴發出無聲的尖叫,然後他便癱倒在她身上,將她緊壓在床墊上。
「哦,我的天啊!」他喘息道,身體不停地顫抖著。「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這麼美好過……從來沒有這麼美好過。」
比他早幾秒鐘恢復過來的凱蒂,微笑地撫摸著他的頭髮。突然間,她的腦海中出現一個淘氣的念頭──一個相當完美的淘氣念頭。「東尼?」她低語地說道。
東尼不知道他是如何把頭抬起的,因為看起來連要他張開眼睛、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回應,似乎都比登天還難。
她微微一笑,用當晚所學到的挑逗手法,用一根手指畫過他下巴的線條,輕聲說道:「結束了嗎?」
一時間,東尼並沒有回應,但他的唇上露出一個笑容,比她所能想像的還要邪惡。
「目前為止是的。」他沙啞地喃喃說道,翻過身將她拉近。「不過只是目前為止而已。」
#第十八章
雖然流言依然圍繞著柏爵士夫婦的婚姻,(提醒過去幾週在冬眠的人士,柏夫人也就是前薛凱蒂小姐)筆者卻深信,他們的婚姻是一樁愛情的結合。柏子爵雖然沒有陪同他的妻子出席每一場社交宴會,(但話說回來,誰的丈夫這麼做過了?)但每當他出席時,筆者都注意到,他總是在他夫人的耳邊喃喃輕語,而她也總是因此微笑或臉紅。
此外,他一有機會總是會和她跳舞。想想有多少丈夫不喜歡和自己的妻子跳舞。相較之下,這的確是挺浪漫的。
一八一四年六月十日,韋夫人社交報
※※※
接下來幾週的時光簡直是飛逝的。這對新婚夫婦在奧柏利莊園短暫地停留幾天後,就回到倫敦。而此時也正是社交界的旺季。凱蒂本來希望能夠在下午的時間繼續上她的笛子課,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忙不過來。她白天不是有訪客,與她的家人上街購物,就是偶爾搭馬車到公園兜風。而她的傍晚也是一連串的宴會和舞會。
但她的夜晚總是屬於東尼一個人的。
她發覺,婚姻是很適合她的。雖然她有時見不到東尼,但她了解也接受,他是一個很忙碌的男人。他需要處理很多事務,包括他在國會中的職位,以及他的領地,而那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時間。但當他晚上回到家,在臥房中與她相會時,(柏爵士和夫人是不分房睡的!)他總是十分殷勤,問她今天過得怎麼樣,告訴她自己今天做了些什麼,並且和她做愛到很晚。
他甚至花時間聽她練習吹笛子。她僱請了一位音樂家到家裡來,一週教她兩個早上。想想凱蒂那種(不太專家)的程度,而東尼願意坐在那裡聽她練習三十分鐘,這應該表示他們之間有很濃厚的感情。
當然,她也注意到,他只這麼做了一次。
她的生活真的很不錯,比起大部分她這種出身的女人,這是一樁很棒的婚姻。就算她的丈夫不愛她,就算他永遠不會愛她,那麼至少他讓她覺得受到照顧和欣賞。目前凱蒂對這一點是感到挺滿足的。
即使他在白天時,和她距離遙遠,至少他在晚上不是這樣的。然而整個社交界──尤其是愛娜──都認為柏子爵夫婦的婚姻是一樁愛情的結合。
愛娜每天下午都會來訪,今天也不例外。她和凱蒂坐在起居室中,喝著茶、吃著餅乾,享受著片刻的寧靜。而凱蒂今天下午也沒有別的訪客了。因為似乎每個人都想知道新婚的子爵夫人過得怎麼樣,為此凱蒂的起居室在下午時分,從來沒有空著過。
「牛頓」已經跳上沙發,坐在愛娜身邊,而她則無心地摸著它的毛說道:「今天每個人都在談論你呢!」
雖然聽到愛娜的話,然而凱蒂依然悠閒地拿起她的茶杯、喝了口茶,連停頓一下都沒有。「每天每個人都在談論我。」她聳聳肩,說道。「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新話題的。」
「除非,」愛娜回應道。「你的丈夫不再用他昨晚看你的那種眼神看你。」
凱蒂的臉頰倏地發熱起來。「他那樣做也沒什麼稀奇的。」她低聲地說道。
「凱蒂,他整個人氣得都快冒煙了!」「牛頓」移動了身子,讓愛娜知道它想要人摸它的肚子,而愛娜順從地移動一下身子。「我親眼看到他把賀爵士推到一旁,趕快衝到你身邊。」
「我們是分開前往的;」凱蒂解釋道,雖然她的心中充滿了一種秘密的──或許還帶點傻氣的──喜悅。「我相信他只是有事需要立刻跟我說罷了。」
愛娜帶著懷疑的表情。「真的嗎?」
「真的什麼?」
「有事跟你說?」愛娜明顯地有些惱怒。「你說你相信他只是有事需要立刻跟你說。如果是真的,那麼他不是會跟你說了嗎?那麼你應該知道他跟你說了什麼。」
凱蒂眨了眨眼。「愛娜,你讓我的頭很暈。」
愛娜的唇上露出一個抱怨的表情。「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愛娜,沒有什麼好告訴你的!」凱蒂伸出手,拿了一塊餅乾,故意咬了一大口,這樣她的嘴就被塞滿而無法說話。她又能告訴她妹妹什麼呢──說他們結婚之前,她丈夫就已經老實、直接地告訴她,說他永遠不會愛她?
這真是喝茶、吃餅乾時,談論的好話題。
「好吧!」愛娜看著凱蒂嚼著餅乾整整一分鐘之後,終於說道:「事實上,我今天來是有另一個目的的。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凱蒂感激地吞嚥著餅乾。「真的嗎?」
愛哪點點頭,然後臉紅起來了。
「是什麼事?」凱蒂問道,啜飲著她的茶。嚼了餅乾那麼久,她的嘴真的有點乾了。
「我想我戀愛了。」
凱蒂差一點就把茶噴出來。「跟誰?」
「白先生。」
凱蒂絞盡腦汁,還是想不起來白先生到底是誰。
「他是個學者。」愛娜幽幽地嘆了口氣。「我是在柏夫人的鄉村宴會上認識他的。」
「我好像沒有見過他。」凱蒂說道,雙眉深思地皺在一起。
「因為那次你很忙。」愛娜嘲諷地說道。「忙著訂婚那些事。」
凱蒂扮了一個只敢對妹妹扮的鬼臉。「告訴我白先生的事吧!」
愛娜的眼神變得溫暖而明亮。「雖然他是家中的次子,所以收入並不高。但現在你已經嫁得這麼好,我也不需要擔心這點了。」
凱蒂突然覺得眼眶一紅。她現在才發覺,愛娜在這個社交季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大。雖然她和玫梨一直告訴她,她可以嫁給任何她喜歡的人,但她們也都很清楚她們家的經濟狀況。而且一直開玩笑說,要愛上一個有錢男人,其實和愛上一個窮男人是一樣容易的。
只要看愛娜一眼就可以看出,她肩頭上的重擔已經放下了。
「我很高興你找到了一個適合你的人。」凱蒂高興地說道。
「哦,他真的是。我知道我們雖然不會有很多錢,但說真的,我也不需要絲綢和珠寶。」她的目光瞥向凱蒂手指上的鑽戒。「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你需要!」她很快地改口說道,臉頰也紅了起來。「只不過──」
「只不過不用擔心該如何供養你的姐姐和母親,真的是一件好事。」凱蒂柔聲地替她把話說完。
愛娜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沒錯。」
凱蒂伸出手,握住了妹妹的手。「你是不用擔心我的。而我相信,如果玫梨需要協助,東尼和我一定也可以照顧她的。」
愛娜的唇上露出一個顫抖的微笑。
「至於你,」凱蒂補充說道。「我想這一回你真的可以為自己好好想一想了。根據你所想要的去作決定,而不是其他人的需求。」
愛娜抽回一隻手,抹去臉頰上的淚珠。「我真的很喜歡他。」她真心地輕聲說道。
「那麼我相信我也真的會很喜歡他的。」凱蒂堅定地說道。「我什麼時候可以見見他呢?」
「他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都會在牛津。因為他已經事先有約,而我也不希望他為了我取消。」
「當然。」凱蒂贊同地說道。「你不會想嫁給一個會爽約的男人的。」
愛娜同意地點點頭。「我今天早上收到他捎來的一封信,他說他會在月底來到倫敦,希望到時他可以來拜訪我。」
凱蒂淘氣地微笑一下。「他已經開始寫信給你啦?」
愛娜點點頭,臉紅了起來。「每週好幾封。」她承認道。
「他是哪方面的學者呢?」
「考古學。他真的很厲害;他曾經去過希臘。兩次呢!」
凱蒂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妹妹──這個全國出了名的美女──有可能看起來更美。但當愛娜談論著白先生時,她的臉上露出一份令人為之心動的光彩。
「我等不及想見他了。」凱蒂興奮地說道。「我們一定得邀請他來吃頓非正式的晚餐才行。」
「那真是太好了。」
「或許我們三個可以搭馬車到公園去兜風,更加認識彼此。現在我是個已婚的老女人了,也是個合格的伴護。」凱蒂輕嘆一口氣。「很好笑,不是嗎?」
這時門口傳來一個幽默的男性聲音。「什麼很好笑?」
「東尼!」凱蒂喊道,很驚訝在大白天看到她的丈夫。他似乎一向都有很多會議和事情要處理,所以從來不在家的。「真高興見到你。」
他微笑一下,對愛娜點點頭打招呼。「我突然發現自己有一點空閒時間。」
「你想加入我們一起喝點茶嗎?」
「我可以加入你們。」他說道,走到房間另一頭,拿起一張紅木桌上的水晶酒瓶。「不過我想我要喝點白蘭地。」
凱蒂看著他倒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用手搖晃一下酒杯。就是這種時刻,讓她覺得很難不為他著迷。午後的他看起來是如此英俊。她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他臉頰上的鬍渣;或者是他工作一整天之後,頭髮稍微有些凌亂的模樣;或者只是因為她不常在白天看到他。她曾經讀過一首詩說──意料之外的時刻總是比較甜蜜的。
當凱蒂注視著她的丈夫時,她心中想道,那首詩說得真對。
「所以,」東尼喝了一口他的酒後,說道。「你們兩位女士在聊些什麼呢?」
凱蒂看了她妹妹一眼,想知道她是否可以說出這個消息。當愛娜點點頭時,她便開口說道:「愛娜遇見了一位她心儀的紳士。」
「真的嗎?」東尼問道,聽起來有點像做父親的一樣感興趣。他坐在凱蒂坐的那張椅子的扶手上。那是一張舒服、柔軟的椅子,雖然樣式一點也不流行,但因為太舒服了,柏家的每個人都非常喜歡。「我很想見見他。」
「真的嗎?」愛娜問道,像隻貓頭鷹般地眨著眼睛。「你願意嗎?」
「當然了。事實上,我堅持一定要見見他。」當兩位女士都沒有反應時,他微微皺起眉頭,補充說道:「畢竟,我是一家之主。那是我們的職責。」
愛娜驚訝地分開雙唇。「我──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對我感到有責任感。」
東尼看著她,彷彿她瘋了一般。「你是凱蒂的妹妹。」他說道,彷彿這句話就足以解釋了一切。
愛娜的臉上依然露出愣住的表情好一會,然後轉成愉快的面容。「我常常在想,有個哥哥會是什麼感覺。」她說道。
「我希望我合格了。」東尼嘟囔道,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激動感受不知該如何是好。
愛娜對東尼燦爛地一笑。「當然囉。我發誓,我真的不懂艾若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抱怨。」
凱蒂轉頭對東尼解釋道:「自從我們結婚之後,愛娜就和你的妹妹成了好朋友。」
「老天保佑!」東尼不禁說道。「請問,艾若到底有什麼好抱怨的?」
愛娜天真無邪地微笑一下。「其實沒什麼。只是說有的時候,你的保護欲太強了一些。」
「那真是太荒謬了。」東尼慍怒地道。
凱蒂差一點就被茶水嗆到。她很確定,等到他們的女兒到了適婚年齡時,東尼一定會變成虔誠的天主教徒,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把她們鎖在有二十呎高牆的修道院中!
東尼眯起眼睛看著她。「你在笑什麼?」
凱蒂很快地用餐巾遮住嘴,掩住笑聲,低聲說道:「沒什麼。」
「哼。」東尼不信地哼著。
「艾若說當賽門在追求黛妮時,你簡直是粗暴極了。」
「是嗎?」
愛娜點點頭。「她說你們兩個還決鬥了呢!」
「艾若的話太多了。」東尼抱怨道。
愛娜愉快地點點頭。「她什麼事都知道。所有的事!甚至比韋夫人知道得還多。」
東尼用一半飽受煩擾,一半反諷的表情轉頭看著凱蒂。「提醒我買一個口罩給我的妹妹,」他滑稽地說道。「還有一個給你的妹妹。」
愛娜發出一個像音樂般的笑聲。「我從來沒有想到,哥哥會像姐姐一樣好欺負。我真高興你決定嫁給他,凱蒂。」
「在這件事上,我可是別無選擇的。」凱蒂帶著嘲諷的微笑說道。「不過,我自己對於事情的演變也感到很滿意。」
愛娜站起身來,同時吵醒了躺在她身旁沙發上呼呼大睡的「牛頓」。它發出一個不雅的哀叫聲,然後蹣跚地跳向地板,立刻盤起身子、窩在桌子下。
愛娜看著狗兒,然後輕笑一聲地說道:「我該走了。不,不用送我出去了。」當凱蒂和東尼都站起身來,準備送她到前門去時,她又補充說道:「我自己可以出去的。」
「別胡說了。」凱蒂說道,挽起愛娜的手臂。「東尼,我馬上就回來。」
「我會等著你的。」他低聲說道,然後又喝了一口他的酒。兩位女士離開了房間,「牛頓」則跟在她們身後,興奮地吠叫著,以為有人要帶它去散步。
當兩姐妹一離開,東尼就坐在剛才凱蒂坐的那張舒服的椅子上。椅子上依然有她身體的溫熱,而他也幻想著在坐墊上聞到她的香味。這一回香皂味似乎多於百合花香,也謹慎地聞著想道。或許百合花香是她晚上睡覺前所擦的香水吧!
他不大確定自己為何在今天下午回家來;那並不是他原本的計劃,事實和他所告訴凱蒂的其實是相反的。他的許多會議和職責,其實並不需要離開家到外面去辦。事實上,有不少事務都是可以在家處理的。他的確是個很忙的男人沒錯──他一向不喜歡和許多上流社會的人一樣,過著無所事事的悠閒生活──但他最近的確有好幾個下午,都到懷特俱樂部去看報紙,或是和他的朋友們玩牌。
他覺得這樣比較好。和自己的妻子保持相當距離是很重要的。生活──至少是他的生活──是應該要有規則分類的;而他把妻子的角色歸類在「社交事宜」和「床笫」方面。
但今天下午,當他抵達懷特俱樂部時,他一點也沒有興趣想要和那裡的人交談。他翻過報紙,可是沒有一個專欄吸引他的興趣。當他坐在窗邊,試圖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可是又覺得孤獨得有點悲慘)他突然有股奇怪的衝動,想要回家看看凱蒂在做什麼。
一個下午是不會怎麼樣的。和他的太太相處一個下午,又不會讓他愛上她。並不是說他有愛上她的危險,他堅定地提醒自己,他已經結婚一個月,而且成功地讓自己的生活不受這種束縛。沒有理由相信他會無法繼續保持這樣的狀態。
他對自己感到相當滿意,於是又喝了一口白蘭地。當他聽到凱蒂走進來的聲音時,便抬起了頭。
「我認為愛娜可能真的是戀愛了。」她說道,整張臉都帶著燦爛的微笑,亮了起來。
東尼感覺到他的身體緊繃地回應著。事實上,他對她微笑的反應真的有點荒謬。不過每次都是這樣,實在是很惱人。
嗯,大部分的時候是很惱人的。當他可以順勢帶她回房去時,他倒是不在意。
但凱蒂的心思顯然和他的不在同一個地方,因為她選擇坐在他的對面。雖然他的椅子上還有很多空位,如果他們不介意擠在一起。即使是椅子的扶手也會好一點,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把她拉到他的大腿上。如果現在他打算這麼做,那麼就必須把她從桌子對面整個拉過來,免不了要打翻桌上的茶具。
東尼眯起眼睛審視著整個情況,試圖想像茶會如何打翻在地毯上、要花多少錢換地毯,以及他是否真的在乎那麼一點小錢……
「東尼?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他抬起頭。凱蒂將手臂靠在膝蓋上,傾身和他說話。她看起來十分專注,而且也有一絲惱怒。
「有嗎?」她堅持問道。
他眨了眨眼。
「在聽我說話?」她怒道。
「哦,」他微笑一下。「沒有。」
她翻了個白眼,但沒有再責備他。「我是在說,我們應該找一個晚上,請愛娜和她喜歡的那個年輕人過來吃晚餐,看看他們是否適合。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她對一位紳士如此感興趣,而我真的希望她幸福。」
東尼伸手去拿一塊餅乾。他的肚子很餓,而且已經放棄將他的妻子抱到他膝上的念頭。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如果他可以把桌上的茶杯和茶壺清乾淨,那麼將她從桌子對面拉過來,或許就不會造成太大的混亂了……
他鬼鬼祟祟地將茶具推到一邊。「嗯?」他含糊地說道,一邊嚼著餅乾。「哦,是的。愛娜應該要幸福的。」
凱蒂狐疑地注視著他。「你確定你不想要喝點茶配餅乾嗎?我雖然對白蘭地不大感興趣,但我認為喝茶配奶油餅乾應該會好一點。」
事實上,東尼想道,白蘭地和奶油餅乾確實挺搭配的。不過把茶壺裡的茶喝光也不是件壞事,尤其如果他等一下不小心把茶壺打翻。「真是個好主意。」他說道,拿起一個茶杯遞給她。「喝茶才對。真不知道我先前為什麼沒想到。」
「我也不知道。」她尖刻地低聲說道。
人真的可以用尖刻的態度低聲說話嗎?在聽到凱蒂的低聲嘲諷後,東尼認為那是有可能的。但他只是對她露出一個愉快的微笑,從她的手上接過他的茶杯。「謝謝你。」他說道,檢查一下她是否加了牛奶。她加了,這一點並不令他感到驚訝;她一向善於記住小細節的。
「茶還夠熱嗎?」凱蒂禮貌地問道。
東尼一口就喝掉了。「太好了。」他回答道,發出一個滿足的嘆息聲。「可以再給我一點嗎?」
「你好像突然對茶很感興趣嘛。」她嘲諷地說道。
東尼看了茶壺一眼,心想,到底還剩下多少,以及自己是否能夠全部喝完,又不會突然想要上廁所。「你也應該多喝一點的,」他建議道。「你看起來口很渴。」
她揚起了眉毛。「是嗎?」
他點點頭,然後又擔心自己可能做得太明顯了。「當然,只有一點點而已。」他趕緊再說道。
「當然。」
「茶還剩下得夠不夠我再喝一杯?」他問道,故意裝得若無其事。
「如果不夠,我可以請廚師再煮一壺。」
「哦,不用了,我想那是沒有必要的。」東尼大聲說道,或許有點太大聲了。「給我剩下的就可以了。」
凱蒂將剩下的茶全部倒入他的茶杯中。她加了一匙牛奶,然後靜靜地將它遞給他;雖然她揚起的眉毛說明了一切。
東尼只好慢慢地啜飲著他的茶;(他的肚子已經有點脹,沒有辦法像先前一樣大口喝下。)凱蒂則清清喉嚨,問道:「你認識愛娜喜歡的那個年輕人嗎?」
「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哦,對不起,我一定是忘了提他的名字了。是白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但愛娜說他是個次子,不知道這樣說有沒有用。她是在你母親的宴會上認識他的。」
東尼搖搖頭。「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他可能是我母親請來湊人數的可憐傢伙其中一個。我母親請了一大堆女人。她一向都是如此,暗自希望我們其中有人會愛上誰。但她也必須請一大堆不起眼的男性來湊人數。」
「不起眼的?」凱蒂重複道。
「這樣,那些女性才不會愛上他們,而不是我們。」他回答道,露出淘氣的微笑。
「她真的急著想要你們結婚,是不是?」
「我只知道,」東尼聳聳肩,說道。「上一回我母親請了太多的適婚年齡女性,她不得不去找教區牧師,哀求他的十六歲兒子來參加晚宴。」
凱蒂皺了個眉頭。「我想我見過他。」
「是的,他是個十分害羞的可憐蟲。牧師告訴我,他晚餐坐在柯心妲旁邊,結果事後得了一個禮拜的蕁麻疹。」
「換成任何人都會得蕁麻疹的。」
東尼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的骨子裡有壞心眼。」
「我才不是壞心呢!」凱蒂抗議道。但她的笑容是狡猾的。「我只是說實話罷了。」
「別在我面前為你自己辯護了。」東尼喝完了茶。茶因為泡了太久,味道已經有點苦,但加了牛奶就顯得可口一些。他將茶杯放下,然後說道:「因為你的壞心眼正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我的天啊!」她低聲說道。「我真不敢想像你最不喜歡我的地方是什麼。」
東尼揮揮手,做了個打發的手勢。「回到你妹妹和黑先生──」
「是白先生。」
「真不好玩。」
「東尼!」
他沒有理會她。「事實上,我在想,我應該替愛娜準備一份嫁妝。」
他自己並沒有忘記,當初當他打算娶愛娜的時候,也計劃替凱蒂準備一份嫁妝的。
他偷瞥凱蒂一眼,想看看她的反應。
當然,他這麼說並不是為了要討好她的。但他依然不得不承認,自己期望看到她的反應,不只是震驚的沉默而已。
然後他才發覺,她的眼中含著淚光。
「凱蒂?」他問道,不確定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擔心。
她不大優雅地用手背擦了擦她的鼻子。「從來沒有人為我做過這麼好的事。」她吸著鼻子說道。
「事實上,我是為愛娜做的。」他嘟囔道,一向在哭泣的女性面前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在他心中,凱蒂的話卻讓他覺得相當自傲。
「哦,東尼!」她幾乎哭著喊道。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她猛然站起身,跳過桌面衝進他的懷中,她沉重的裙擺將三個茶杯、兩個茶碟和一根湯匙掃到地板上。
「你真體貼。」她說道,用手擦了擦眼睛,同時坐在他膝上。「你是全倫敦最好的男人。」
「哦,這我可不確定。」東尼回答道,用雙手摟住她的腰。「或許是最危險的、或是最英俊的──」
「最好的。」她堅持地插口說道,將她的頭埋在他的頸間。「絕對是最好的。」
「如果你堅持這麼說。」他低聲說道,對一切都感到非常滿意。
「還好我們把茶喝完了,」凱蒂說道,看著地上的茶杯。「否則一定會弄得亂七八糟的。」
「哦,當然。」東尼暗自在心中微笑,將她拉得更近。抱著凱蒂有一種溫暖、舒服的感覺。她的腿垂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而她的背則靠在他的臂彎中。他發覺,他們真的很適合彼此。她的身材比例正適合他這種身高的男人。
他們在很多方面都是很適合的;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令他有些驚恐。但此刻和她一起坐在這裡,抱著她坐在他膝上,他實在太快樂了,因此他拒絕去思考未來。
「你對我真好。」她輕聲說道。
東尼想到過去這段時間,他故意遠離她,留下她一個人獨自過日子。但他立刻又把罪惡感趕走。就算他刻意在他們兩人之間製造距離,那也是為了她好。他並不想要她愛上他;因為等到他死時,她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而如果他愛上她……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對他而言會有多麼困難。
「我們今晚有什麼計劃嗎?」他在她耳邊輕語問道。
她點點頭。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頭髮搔癢著他的臉頰。「一個舞會,」她說道。「是莫夫人家的。」
東尼無法抗拒她那柔軟的秀髮,因此用兩根手指繞住一綹,然後讓它滑過指間環住他的手腕。「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他聽到她微笑著說道:「什麼?」
「我想,我一向就不大喜歡那個莫夫人。你還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現在他聽到她忍住格格笑的聲音。「什麼?」
「我想我們應該上樓去。」
「真的嗎?」她問道,顯然在假裝純潔的模樣。
「哦,當然。事實上,就是現在。」
她扭著她的臀。這隻小野貓,根本是在確認他多快需要上樓。「我明白了。」她嚴肅地說道。
他輕輕地捏了她的臀一下。「我想你是感覺到了吧?」
「那也沒錯。」她承認道。「這讓我恍然大悟。」
「我想一定是的。」他輕聲說道。然後他帶著邪惡的微笑,將臉湊到她面前。「你還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她睜大了眼睛。「我真的無法想像。」
「我想,」東尼說道,一隻手緩緩地來到她的裙子下方,爬到她腿上。「如果我們不馬上上樓去,或許在這裡我也會很滿意。」
「這裡?」她尖聲說道。
他的手找到了她的長襪。「這裡。」他確定道。
「現在?」
他的手指愛撫著她那叢柔軟的毛髮,然後埋入她那女性的核心。她是如此地柔軟潮濕,感覺就像是天堂。「哦,絕對是現在。」東尼性感地說道。
「這裡?」
他輕咬著她的唇。「我不是已經回答了那個問題嗎?」
就算她還有別的問題,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她都沒有再問了。或許那是因為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不讓她開口。
如果可以從她口中發出的那些尖叫聲和呢喃來判斷,他表現得實在不錯。
#第十九章
莫夫人的年度舞會如往常一般,是一場慘敗。但社交界的旁觀者都注意到,柏子爵夫婦並沒有出席。莫夫人堅稱他們承諾要出席;而筆者也猜測到,只有一件事會讓這對新婚夫婦留在家裡……
一八一四年六月十三日,韋夫人社交報
※※※
當晚,東尼躺在床上,摟著他的妻子。而凱蒂的背貼著東尼的胸膛,沉沉地熟睡著。
還好,他想道,因為已經開始下雨了。
他試圖用被單蓋住她露在外面的耳朵,這樣她就不會聽到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了。但睡夢中的她和醒來時一樣愛動,每次他才將被單拉到她的頸子部位,她就會把它甩開。
他還無法確定暴風雨是否會夾帶閃電和雷聲,但雨的強度的確增加了,風也開始增強,在夜空中呼嘯著,將樹枝窸窸窣窣地打在屋子的外牆上。
在他身旁的凱蒂顯得越來越不安,而他則一邊發出噓的聲音,一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暴風雨還沒有把她吵醒,但絕對已經打擾了她的睡眠。她已經開始在睡夢中發出呢喃的聲音,翻轉著身子,最後蜷著身體面向他。
「你為什麼會這麼恨下雨呢?」他輕聲說道,將她一綹棕色的頭髮撥到她的耳後。但他並沒有因為她的恐懼而評斷她,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那種毫無根據的恐懼和預知所帶來的挫折感。舉例來說,他對自己即將而來的死亡非常確定,因為從他握起他父親虛弱無力的手,將它放在他胸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了。
他無法解釋,甚至無法了解。他只是知道而已。
不過,他從來不畏懼死亡。因為死亡已經跟隨了他這麼久,他幾乎是接受了,就像其他人接受生命循環中的其他事實一樣。冬天過了是春天,然後是夏天。對他而言,死亡也是一樣的。
直到現在。他一直在否認,試圖將這麼惱人的念頭拋出腦海之外。但死亡已經漸漸地開始露出猙獰的面貌了。
他和凱蒂的婚姻讓他的生活走上另一條路,不管他多麼努力地說服自己,他可以將他們的婚姻局限在友誼和性愛上。
他在乎她,他太在乎她了。當他們不在一起時,他渴望她的陪伴;而他在夜晚也會夢到她,即使當她就躺在他的懷中。
雖然他還不認為那是愛,但那依然讓他感到恐慌。
無論在他們之間燃燒的是什麼,他都不希望那種感覺結束。
當然,這一點也是最殘酷、最諷刺的地方。
東尼閉上眼睛,發出一聲疲憊、緊張的嘆息,心想,自己該如何處理這個躺在身旁的複雜情況。但即使當他閉上了眼睛,他依然看到了那道劃亮夜空的閃電,將他眼瞼內側的黑色照亮成橘紅色。
他睜開眼睛,看到當晚他們上床睡覺以前,把窗簾打開了一條縫。他必須去把它關起來,這樣房間才不會被閃電的光線照亮。
但當他移動身體的重量,試圖從被單下方挪動身子時,凱蒂抓住他的手臂,她的手指激動地緊掐著他的肌肉。
「噓,好了,沒事了。」他柔聲地說道。「我只是要去把窗簾拉合起來而已。」
但她並沒有放手。而當一陣雷響劈過夜空、幾乎擊碎了她的心,她也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聲。
一道閃光照進窗戶中,微微地照亮了她臉上緊繃的線條。東尼低頭去看她,確定她還在沉睡,然後將她的手撥開,起身去拉合窗簾。他猜想,閃電的光亮還是會照進來,所以當他拉好窗簾後,便點燃一根蠟燭放在床邊的小桌上。蠟燭的光很弱,不至於把她弄醒──至少他是這麼希望的──而同時也讓房間不再是漆黑一片。
因為沒有什麼比一道閃電劃過漆黑更令人驚恐的了。
他爬回床上看著凱蒂。她依然在沉睡,但卻不是那麼平靜。她已經將身子蜷起,而她的呼吸也沉重起來?閃電似乎不那麼困擾她,但每一次房間被雷聲震動著,她都會畏縮一下。
他拉起她的手,摸著她的頭髮,躺在她身邊試圖安慰她。但暴風雨越來越強,閃電和雷聲幾乎是交錯出現的。凱蒂越來越不安,然後當一陣雷響在空中爆炸時,她猛然睜開眼睛,臉上露出全然的驚恐。
「凱蒂?」東尼極盡溫柔地說道。
她坐起身來,往後倚靠著堅硬的床頭板。她看起來像個嚇壞了的雕像,她的身體完全地僵硬。她的眼睛依然是睜開的,幾乎沒有眨眼。雖然她沒有轉動她的頭,她的眼珠依然狂亂地來迴轉動、環視著房間,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哦,凱蒂。」東尼憐愛地輕聲說道。這比他上回在奧柏利莊園的圖書室中,所看到的要糟上太多了。他也可以感覺到她的痛苦,像一把刀般割著他的心。
任何人都不該經歷這種恐懼的,尤其是他的妻子。
他緩緩地移動,儘量不嚇著她,然後來到她身邊,小心地將一隻手臂搭在她肩上。她在顫抖,可是並沒有把他推開。
「明天早上你會記得這一切嗎?」他喃聲問道。
她沒有回答,不過他也沒有期望她會回答。
「好了、好了,」他柔聲說道,試圖記起小時候他母親用來安慰孩子們的溫柔話語。「沒事了。你不會有事的。」
她的恐懼似乎緩和了下來,但她顯然依然十分緊張。當下一陣雷響震動著整個房間,她的整個身體都跳了起來,她也將臉埋在他的頸間。
「不,」她呻吟道。「不,不。」
「凱蒂?」東尼眨了幾次眼,然後專注地看著她。她的聲音變了,好像不是醒著的,而是在睡夢中一般。
「不,不。」
而且她聽起來非常……
「不,不,別走。」
……幼小。
「凱蒂?」他緊摟著她,不確定自己該怎麼做。他應該喚醒她嗎?她的眼睛或許是睜開的,但她顯然在熟睡和作夢。他一方面想要將她從噩夢中喚醒,但一旦她醒來,還是會停留在同樣的地方──坐在床上,身處於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中。她會感覺更好一些嗎?
或者他應該讓她沉睡?或許,如果她從自己的噩夢中走出,他可以找出引起她恐懼的真正原因。
「凱蒂?」他放柔聲音地說道,彷彿她會告訴他該如何處理。
「不,」她呻吟道,越來越焦慮不安。「不、不、不!」
東尼將唇貼在她的太陽穴上,試圖讓她感覺到他的存在藉此慰藉她。
「不,拜託……」她開始啜泣,她的身體開始猛烈地顫動著,淚水則滑落在他的肩頭。「不,哦,不……母親!」
東尼僵住身子。他知道凱蒂一向喊她的繼母玫梨、難道此刻她是在喊她的生母──那個給了她生命,然後在多年之前死去的女人嗎?
當他思索著這個問題時,凱蒂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然後發出一聲高頻率的尖叫。
一個小女孩的尖叫聲。
在那一刻,她轉動身子,然後撲人他的懷中,緊抓住他,極度驚恐地抓著他的肩膀。「不,母親,」她哭喊道,整個身體因哭泣而顫動。「不,你不能走!哦,母親……」
倘若東尼的背沒有靠著床頭板,她恐怕會將他推下床去,因為她實在太激動了。
「凱蒂?」他喊道,對自己聲音中的一絲恐慌感到驚訝。「凱蒂?沒事了。你沒事了。你不會有事的。沒有人要走去哪裡。你聽見了嗎?沒有人。」
但她的聲音已經逐漸淡去,只剩下來自她靈魂深處低沉的啜泣聲。東尼緊緊地抱著她,等她稍微平靜下來,他才挪動她的身子,讓她躺在他身邊、再緊抱著她,直到她再度墜入睡夢中。
就在那一刻,最後的一道閃電和雷響劃過了天空。
當凱蒂在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很驚訝地看到她丈夫坐在床上,用最奇怪的眼神低頭看著她……一種帶著關心、好奇,以及一絲絲憐憫的眼神。當她睜開眼睛時,他什麼也沒說,雖然她可以看得出來,他十分專注地看著她。她等待著,看看他會怎麼做。最後她終於猶豫地說道:「你看起來很疲倦。」
「因為我沒有睡好。」東尼承認道。
「真的嗎?」
他搖搖頭。「下雨了。」
「真的嗎?」
他點點頭。「而且打雷了。」
她緊張地吞嚥口口水。「我猜還有閃電吧?」
「是的。」東尼肯定地說道,再次點點頭。「是一場很大的暴風雨。」
他簡短的語句中似乎帶著深意,而那讓凱蒂頸背上的毛髮豎了起來。「真──真幸運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她說道。「你知道我很不喜歡暴風雨的。」
「我知道。」他簡潔地說道。
但那簡短的三個字背後,似乎帶著更深的涵義,而凱蒂感覺到她的心跳加快了。「東尼,」她問道,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昨晚發生什麼事了?」
「你作噩夢了。」
她閉上眼睛一會。「我以為我不會再作那種夢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會作噩夢。」
凱蒂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後坐起身來,拉起被單蓋在手臂下方。「在我小的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我以為我──」她停頓下來,感覺喉嚨緊繃起來,她的話似乎梗在喉頭。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但似乎比任何話語都要能夠慰藉她的心。「凱蒂?」他輕聲問道。「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我只是以為我不會再作噩夢了。」
一時間東尼什麼也沒有說,而整個房間是如此安靜,凱蒂幾乎覺得她可以聽到他們兩人的心跳聲。最後,她聽到東尼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然後問道:「你知道你說夢話了嗎?」
她本來沒有面向他,但一聽到他的話,她猛然將頭轉向右邊,注視著他的眼睛。「真的嗎?」
「昨天晚上你說了。」
她的手指緊抓著被單。「我說了什麼?」
他猶豫著,但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口氣十分堅定。「你喊了你的母親。」
「玫梨嗎?」她輕聲問道。
東尼搖搖頭。「我不認為。你一向都叫她「玫梨」,但昨晚你哭喊的是『母親』。你聽起來……」他停頓下來,沙啞地深吸一口氣。「你聽起來很小。」
凱蒂舔了舔她的唇,然後咬著下唇。「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她終於說道,不敢探入她回憶的最深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喊我的母親。」
「我想,」他柔聲說道。「你應該問玫梨。」
凱蒂很快地搖了搖頭。「我母親死的時候,我甚至不認識玫梨。我父親也是。她不可能會知道為什麼我會叫我母親的。」
「你父親可能告訴過她什麼。」他說道,將她的手拉到唇邊,深情地吻了一下。
凱蒂將目光垂到膝上。她想要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害怕暴風雨,但是探索一個人最深的恐懼,就像恐懼本身一樣令人害怕。如果她發現了她不想要知道的事怎麼辦?如果──
「我會和你一起去的。」東尼打斷她的思緒說道。
不知怎地,這一點似乎帶給她無比的慰藉。
凱蒂看著他點了點頭,眼中含著淚光。「謝謝你。」她輕聲說道。「真的謝謝你。」
那天,他們兩人走上玫梨家的階梯。管家帶他們進入起居室,而凱蒂則坐在那張熟悉的藍色沙發上。東尼走到窗邊,將身子倚在窗台上看著窗外。
「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嗎?」凱蒂問道。
東尼搖搖頭,微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轉身面向她。「我只是一向喜歡看窗外罷了。」
凱蒂認為這一點真的很可愛,雖然她也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每天她似乎都在發覺他個性的一面,而那些獨特的習慣似乎讓他們更加親密。她喜歡知道他的一些奇怪的小習慣,像是在睡覺前,他總是會放兩個枕頭;或是他討厭橘子果醬,可是卻愛死了檸檬果醬。
「你看起來好像心事重重。」
凱蒂突然回過神來。東尼正疑惑地看著她。「你好像分心了,」他打趣地說道。「而且你的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笑容。」
她搖搖頭,臉紅了一下,然後喃喃地說道:「沒什麼。」
他懷疑地發出一個嗤聲,然後走到沙發旁說道:「如果你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我就給你一百英鎊。」
玫梨的到來拯救了凱蒂。「凱蒂!」玫梨高興地喊道。「真是驚喜。還有柏子爵,真高興看到你們兩個。」
「你應該叫我東尼了。」他略微粗聲地說道。
他拉起玫梨的手,而她則微笑地說道:「下回我一定會記得的。」她坐在凱蒂對面,等東尼也坐下之後,才又說道:「愛娜出去了。那個白先生突然回到倫敦來,所以他們就去公園散步了。」
「我們應該把『牛頓』借給他們。」東尼親切地說道。「沒有比它更適合的伴護了。」
「事實上,我們是來看你的,玫梨。」凱蒂不疾不徐地說道。
凱蒂的聲音中帶著一份不尋常的嚴肅,而玫梨立刻就注意到了。「怎麼了?」她問道,眼睛來回看著凱蒂和東尼。「一切都還好嗎?」
凱蒂點點頭,吞嚥著口水,試圖思索最恰當的言詞。很奇怪,她一整個早上都在練習該怎麼問,而現在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然後,她感覺到東尼握住了她的手,他的重量和溫暖帶給她一股奇怪的慰藉,促使她抬起頭對玫梨說道:「我想要問你有關我母親的事。」
玫梨看起來有些驚訝,但她說道:「當然。但你知道我並不認識她本人,我只知道你父親告訴我的事。」
凱蒂點點頭。「我知道。你可能無法回答我所有的問題,但我不知道還有誰可以問。」
玫梨在座椅上移動著身子,緊握著雙手放在膝上。凱蒂注意到她的指節已經發白了。
「好吧!」玫梨說道。「你想知道什麼呢?你知道,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你的。」
凱蒂再度點點頭,吞嚥了口口水,她的嘴已經幹了。「她是怎麼死的,玫梨?」
玫梨眨著眼,然後微微地垂下肩膀,彷彿像是鬆了一口氣。「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好像是流行性感冒,還是什麼肺部發炎。醫生一直都無法確定。」
「我知道,可是……」凱蒂看了看東尼,而他則對她點了點頭。她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說道:「我還是害怕暴風雨,玫梨。我想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再繼續過著害怕的日子了。」
玫梨分開雙唇,但她只是盯著她的繼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肌膚緩緩地發白,轉而成為一種奇怪的顏色,而她的眼睛也露出了恐怖。「我不知道,」她低語道。「我不知道你依然──」
「因為我隱瞞得很好。」凱蒂柔聲說道。
玫梨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太陽穴,雙手在顫抖著。「如果我知道,我就會……」她的手來到額頭,撫平擔憂的皺紋,同時思索著話語。「嗯,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想我會告訴你吧!」
凱蒂的心幾乎停頓下來。「告訴我什麼?」
玫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雙手揉著眼睛上方。她看起來好像頭很痛,似乎整個世界都壓在她的頭頂上。
「我只想要你知道,」她微微地低頭,用緊繃的聲音說道。「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以為你不記得。如果你不記得,那麼,讓你記得似乎是不對的。」
說完,玫梨抬起頭來,淚水滑落了她的臉頰。「但顯然你是記得的,」她輕輕地說道。「否則你是不會害怕的。哦,凱蒂,我真抱歉。」
「我相信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東尼柔聲說道。
玫梨看著他,眼中露出些許驚訝,彷彿忘了他也在房中。「哦,有的。」她哀傷地說道。「我不知道凱蒂依然受她的恐懼所困擾。我應該知道的,那是一個作母親的應該要感覺到的。雖然我沒有給她生命,但我一直試圖當一個真正的母親──」
「你是的。」凱蒂激動地說道。「你是最好的。」
玫梨轉頭看著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說道:「你母親死的時候,你才三歲。事實上,那天是你的生日。」
凱蒂像被催眠般地點點頭。
「當我嫁給你父親時,我發下三個誓言。當然,第一個是我在上帝和證人面前許下的誓言,要成為他的妻子。但在我的心中,我許下了另外兩個誓言。一個是對你,凱蒂。我看了你一眼,而你那雙棕色的大眼睛裡是如此地迷失無助、如此地哀傷。哦,你的眼睛是如此地哀傷,沒有一個孩子應該有那樣的眼睛的。因此,我發誓我會把你當親生的一樣疼愛,用我的一切將你養育長大。」
她停頓下來,擦了擦她的眼睛,感激地接過東尼遞給她的手帕。當她繼續開口說下去時,她的聲音幾乎像吐氣般。「另一個誓言我是對你母親許下的。你知道,我去了她的墳墓。」
凱蒂點點頭,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我知道。有好幾次我跟你去了。」
玫梨搖搖頭。「不,我是說在我嫁給你父親之前。我跪在那裡,就在那一刻許下了我的第三個誓言。她是一個好母親,每個人都是這樣說的。而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來,在你內心深處,你非常想念她。因此我對她承諾了所有對你承諾的事,要當一個好母親、把你當親生的一樣疼愛、珍惜。」她抬起頭,雙眼清澈而坦率。「而我相信,我帶給了她些許的安詳。我不認為任何母親在死去時,留下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會能夠安詳死去。」
「哦,玫梨!」凱蒂輕聲說道。
玫梨看著她,哀傷地微笑一下,然後轉頭看著東尼。「而那一點,正是我做錯的地方,爵爺。我應該知道的,我應該看出她還在害怕的。」
「可是玫梨,」凱蒂抗議道。「我不想要讓你知道。我躲在我的房間、躲在我的床底下、躲在衣櫥裡。就是不想讓你知道。」
「可是親愛的,為什麼呢?」玫梨溫柔地問道。
凱蒂忍住淚水。「我不知道。我想我是不想讓你擔心吧!或許我是擔心被看成是弱者。」
「你總是這麼堅強。」玫梨低聲地說道。「即使當你還那麼小的時候。」
東尼握著凱蒂的手,眼睛看著玫梨。「她很堅強,你也是。」
玫梨看著凱蒂的臉好一會,她的眼中露出懷舊和哀傷。然後她用低沉、平靜的聲音說道:「當你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不在場,但我嫁給你父親之後,是他告訴我的。他知道我已經愛你了,而他認為那可能會幫助我更了解你一些。你母親的死來得很快。根據你父親所說,她是在一個星期四生病的,然後下一個星期二就死了。在那段期間一直下著雨,是那種始終停不了的暴風雨,雨點不停地打在地面上,直到河流泛濫,道路也無法通行。
「他說他相信,如果雨停了的話,她的病就會好了。他知道那種說法很傻,但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會祈禱太陽從雲端後面露臉出來。祈禱任何會帶給他一絲希望的事。」
「哦,爸爸。」凱蒂不自覺地喃聲說道。
「當然,你被關在屋中,而這一點讓你坐立難安。」玫梨抬起頭對凱蒂微笑一下,是那種帶著多年回憶的微笑。「你一向就喜歡戶外。你父親告訴我,你母親常常把你的搖籃拿到屋外去,在戶外搖著你。」
「這一點我從來不知道。」凱蒂輕聲說道。
玫梨點點頭,然後繼續她的故事。「當時你並沒有馬上意識到你母親病了。他們不讓你靠近她,因為擔心會傳染。可是最後你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孩子們總是有那種第六感的。
「她去世的那一晚,雨下得更大了;而我聽說閃電和雷聲更是前所未見的驚人。」她停頓下來,微微地偏著頭問道:「你記得屋後花園中那棵老樹嗎──你和愛娜總是喜歡爬的那棵樹?」
「那棵被劈成兩半的樹嗎?」凱蒂輕聲問道。
玫梨點點頭。「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你父親說那是他所聽過最嚇人的聲音。閃電和雷聲一個接一個地來,然後在雷聲震動大地的一刻,閃電也擊中了那棵樹。
「我猜你應該是睡不著。」玫梨繼續說道。「我記得那場暴風雨,雖然當時我住在鄰近的另一個郡。我不知道有誰可以在那晚睡得著。你父親和你母親在一起。她就要死了,每個人都知道,而在一片哀傷之中,大家都忘了你。他們一直小心不讓你接近。但那天晚上,每個人的心思都在別的地方。
「你父親告訴我,他坐在你母親的身旁,試圖在她死去時,握著她的手。她走得並不平靜。肺病通常是那樣的。」玫梨抬起頭。「我母親也是那樣去世的,所以我知道。臨終時,我母親並不平靜。她在我面前喘著氣窒息。」
玫梨不停地吞嚥著口水,然後注視著凱蒂的眼睛。「我猜測,」她喃喃地說道。「你應該也看到了。」
東尼的手握緊了凱蒂。
「但我母親去世時,我已經二十五歲了。」玫梨說道。「可是你只有三歲。那不是一個孩子應該看到的。他們試圖把你帶走,可是你不願意。你又踢又咬,不停地尖叫又尖叫,然後──」
玫梨停頓下來,說不出話來。她將東尼遞給她的手帕拿到臉邊,過了好幾分鐘後,才又繼續。
「你母親已經快死了,」她用極為低沉的聲音說道。「而當他們終於找到一個夠強壯的人,可以把你帶走時,一道閃電劃過了房間。你父親說──」
玫梨停頓下來,吞嚥了口口水。「你父親告訴我,接下來所發生的,是他一輩子所經歷過最奇怪的事。閃電將房間照得像白天一樣明亮,而且那道光並沒有馬上消失,幾乎是停頓在空中。他看著你,而你整個人都僵住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描述;他說你看起來就像一座小雕像。」
東尼聽得也不禁抽搐了一下。
「怎麼了?」凱蒂問道,轉頭看著他。
東尼不敢置信地搖搖頭。「你昨晚看起來就是那樣,」他說道。「完全一模一樣。我自己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我……」凱蒂看了看東尼,又看了看玫梨。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東尼捏了她的手一下,轉頭對玫梨催促道:「請繼續說下去。」
她點點頭。「你的眼睛盯著你母親,而當你父親轉頭去看是什麼事讓你如此害怕,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他看到……」
凱蒂輕輕地將手從東尼手中抽出,站起身來走到玫梨身旁,將一個軟墊拿到她椅子旁。她用雙手握住玫梨的手。「沒關係的,玫梨。」她低低地說道。「你可以告訴我,我需要知道。」
玫梨點點頭。「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坐起身來。你父親說她的身體已經好幾天都沒有離開床了,但她卻直坐起身來。他說她的身體是僵硬的,她的頭向後仰,張大了嘴彷彿像是在尖叫,但卻無法發出聲音。然後雷聲劈了下來,而你一定以為那個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來的,因為你發出一個最可怕的尖叫聲,然後往前衝,跳上床去用手臂抱住她。
「他們試圖將你拉開,可是你就是不肯放手。你不斷地尖叫著、喊著她的名字。然後又是一陣可怕的響聲,玻璃全都破碎了。因為一道閃電打中了一根樹枝,樹枝折斷並連帶地也打破了窗戶。到處都是玻璃碎片,還有風雨和雷聲,以及更多的閃電,而你只是不停地尖叫著。即使在你母親死後,身體倒回床墊上,你依然尖叫、哭泣著,哀求她醒來,不要離開。
「你就是不肯放手。」玫梨輕聲說道。「最後他們只能等到你筋疲力盡睡著以後。」
整個房間寂靜了一分鐘,然後凱蒂終於細若蚊蚋地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親眼目睹了一切。」
「你父親說你根本不肯提,」玫梨說道。「至少不是事發之後。你睡了好久、好久,然後當你醒來時,顯然你染上了你母親的病。雖然沒有那麼嚴重到有生命的危險,但你生病了,根本無法和你談論你母親的死。等到你病好之後,你不肯談論這件事。你父親試過,但他說每次他一提起,你就會搖搖頭,用雙手捂住耳朵,最後他終於放棄嘗試了。」
玫梨專注地看著凱蒂。「他說當他不再嘗試後,你看起來似乎快樂多了。因此他覺得那樣做是最好的。」
「我知道。」凱蒂輕聲說道。「在當時,那或許的確是最好的。但現在我必須知道。」她轉向東尼,不是因為要他的安慰,而是尋求同意。她再次說道:「我需要知道。」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呢?」他問道,口氣溫柔而直接。
凱蒂思索了一會。「我不知道。我想好多了吧!感覺輕鬆一點了。」然後,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微笑了。那是一個猶豫、遲緩的笑容,但的確是個微笑沒錯。她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東尼說道:「我覺得好像一塊大石頭從我的肩膀上被移走了。」
「你現在記得了嗎?」玫梨問道。
凱蒂搖搖頭。「但我依然感覺好多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雖然我不記得,但知道還是件好事。」
玫梨吐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來,來到凱蒂身邊的坐墊上,用力地擁抱著她。她們兩個都哭了起來,是那種帶著笑聲的啜泣。雖然是淚水,但那是快樂的淚水。而當凱蒂抽身看著東尼時,她看到他也在擦拭著他的眼角。
雖然他很快就放下手,立刻恢復成一個大男人的模樣,但凱蒂還是看到了。就在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愛他的。每一個思緒、每一絲情緒,以及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她都是愛著他的。
如果他永遠不會愛她──嗯,她現在不想去想。至少不是在這個意義深重的一刻。
或許她永遠都不想去想。
#第二十章
除了筆者之外,有沒有人注意到,薛愛娜小姐最近有些心神不寧呢?根據流言指出,她已經戀愛了,雖然似乎沒有人知道那位幸運的紳士是誰。
從薛小姐在宴會上的行為判斷,筆者有信心說,這位神秘的紳士目前並不居住在倫敦。薛小姐對在場的紳士似乎都毫不感興趣,甚至在上星期莫夫人的舞會上,一支舞也沒有跳。
她的追求者難道會是她上個月在鄉村宴會上認識的嗎?筆者必須再深加調查,以發掘出事實真相。
一八一四年六月十三日,韋夫人社交報
※※※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當晚,凱蒂坐在她的梳妝檯前,梳著她的頭髮問道。
東尼站在窗戶旁,一隻手撐著窗台,看著窗外。「什麼?」他回答道,因為他自己的心思在很遙遠的地方,因此根本無法專心。
「我在想,」她繼續用愉悅的聲音說道。「下一次再有暴風雨時,我不會再害怕了。」
東尼緩緩地轉過身。「真的嗎?」他問道。
凱蒂點點頭。「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想。我覺得是第六感吧!」
「第六感,」東尼重複地說道,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都覺得有些奇怪。「通常是最準的。」
「我覺得非常樂觀。」她說道,一邊揮動著手上的銀色髮梳。「我一輩子都有這種沉重的感覺壓在我的肩頭。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每次有暴風雨,我就崩潰了。我以為……嗯,我不是只是以為而已,我好像知道……」
「什麼,凱蒂?」他問道,不知怎地,突然很害怕她的答案。
「好像,」她深思地說道。「當我顫抖和哭泣時,我好像知道我會死。我就是知道。因為我絕對不可能經歷那可怕的一刻,然後還可以活到第二天。」她的頭微微偏向一旁,她的臉上露出一個緊繃的表情,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想說的話。
但東尼還是明白了,而那讓他的血液頓時冰冷。
「我相信你一定覺得那很傻。」凱蒂說道,肩膀害羞地上下起伏著。「因為你是如此理性、頭腦冷靜而且實際。我不認為你可以了解我說的那種感覺。」
如果她知道的話就好了。東尼揉了揉他的眼睛,感覺好像酒醉一般。他蹣跚地走向一張椅子,希望她沒有注意到自己快站不穩了,然後坐了下來。
還好,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上。或許她是不好意思看著他,以為他會責備她那些傻念頭。
「每次暴風雨結束之後,」她繼續對著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說道。「我都知道自己有多傻,也知道那個念頭有多荒謬。畢竟,我以前也經歷過暴風雨,而且沒有一次要了我的命。可是理智的念頭從來都沒有一點幫助。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東尼試圖點頭。只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點了頭。
「每次下雨時,」凱蒂繼續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好像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暴風雨是存在的。當然,還有我的恐懼。然後太陽又會出來,而我又會發覺自己有多愚蠢。但等到下一次暴風雨來襲時,又會像以前一樣。再一次地,我又會知道我會死。我就是知道。」
東尼覺得很不舒服。他的身體覺得很奇怪,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他根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事實上,」她抬起頭看著他說道。「唯一一次我覺得可以活到第二天的,就是在奧柏利莊園圖書室裡的那一次。」她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將臉頰靠在他的膝上,蹲在他面前。「因為有你。」她柔聲說道。
東尼抬起手去摸她的頭髮。這只是一個反射性的動作罷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過去根本就不知道,凱蒂也有那種覺得自己會死的念頭。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那也是東尼多年來始終感到很孤獨的原因,彷彿像是他比世界上其他人都還要了解一些原始、糟糕的事實。
雖然凱蒂的死亡念頭和他的不同──她的是稍縱即逝的,伴隨著短暫的風雨和雷電而來;而他的則是無時無刻不跟著他、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而她和他最大不同的是,她擊敗了她的敵人。
凱蒂和她的惡魔搏鬥,而她勝利了。
東尼是如此地嫉妒。
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他是如此地關心她,因此,他的確很高興,也鬆了一口氣,知道她擊敗了隨暴風雨而來的恐懼。但他依然嫉妒不已。真的非常嫉妒。
凱蒂贏了。
而他──一個知道自己的惡魔是誰,並且拒絕害怕的人,現在卻恐懼不已。這全是因為一件他發誓絕對不讓它發生的事。
那就是他愛上了他的妻子。
他愛上了他的妻子,而現在只要想到自己會死、離開她,知道他們共處的時光只是一首短暫的詩,而不是一本長而浪漫的小說──這實在令他無法忍受。
他不知道該怪誰。他想要怪他的父親,因為他這麼早死,離開了他,讓他承受這個可怕的詛咒。他想要怪凱蒂,闖入他的生命中,讓他害怕自己的死亡。該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要怪路上的陌生人──如果他能夠找到一個好理由。
但事實是,沒有人可以怪罪,甚至包括他自己。如果他可以怪罪一個人──任何人──他都會感覺好過一些,因為他可以說──「這是你的錯。」
但他知道,這種想要把罪過推在別人身上的想法太幼稚了。不過,每個人偶爾都有權利幼稚一下的,不是嗎?
「我好快樂。」凱蒂喃喃地說道,她的頭依然倚靠在他的膝上。
而東尼也想要快樂。他真希望一切都不是這麼複雜,讓快樂僅只是快樂而已。他想要和她的勝利一起歡喜,不要想到自己的擔憂。他想要讓自己迷失在這一刻,忘記未來,將她摟在懷中,然後……
毫無預警地,他猛然將兩人拉起身來。
「東尼?」凱蒂問道,驚訝地眨著眼睛。
他吻了她作為回答。他的唇帶著爆炸的熱情和需要般吻著她,迷惑了他的心思,直到他完全由身體來掌控。他不想要去思考,他不想要能夠思考。他只想要這一刻。
而他想要這一刻持續到永遠。
他將他的妻子一把抱起、走到床邊,將她放在床墊上,然後彎下身子覆蓋住她。在他身下的她是如此美麗、柔軟而且強壯,同樣地被那股攫住他身體的慾火所燃燒著。她或許不了解為什麼他突然有這份需求,但她依然感覺到,而且回應著。
凱蒂已經換上了睡衣,而她的睡袍在他經驗豐富的手指下,很快地敞開了。他必須觸碰她,確定她就在他身體下方,而他可以和她做愛。
她身穿一件淺藍色的絲質睡衣,包裹著她的曲線──是那種設計用來勾起男人慾火的。而東尼也不例外地被勾引了。
她溫暖的肌膚被絲包圍的感覺非常誘人,而他的手不停地在她的身體上愛撫著、擠捏著,做出任何能夠讓她更屬於他的動作。
如果他能夠將她吸入他體內,他一定會那麼做的,而且讓她永遠留在那裡。
「東尼,」當東尼的唇離開她一秒鐘時,凱蒂喘息地說道。「你還好嗎?」
「我要你,」他低聲說道,將她的睡衣拉上她的大腿。「我現在就要你。」
她驚訝而興奮地張大眼睛,而他則坐起身來,跨坐在她身上,將重量集中在膝上,以免壓痛了她。「你真美,」他輕聲說道。「美得令人不敢相信。」
他的話讓凱蒂的臉一亮,而她的手來到他的臉龐,摸著他臉頰上的鬍渣。他抓住她的一隻手,將臉埋在其中,吻著她的掌心,而她的另一隻手則撫著他的頸子。
他的手指來到她肩膀的睡衣肩帶上,鬆開了上面的蝴蝶結。他只需輕輕一拉,蝴蝶結就鬆開了;而當絲質布料滑落她的胸脯時,東尼喪失了所有的耐心,將整件衣裳扯掉,讓她完全赤裸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發出一個沙啞的呻吟聲,扯掉自己的襯衫,扣子飛得到處都是。然後又花了幾秒鐘脫下他的長褲。當床上只剩下兩具赤裸的身軀時,他用身體覆蓋住她,一隻肌肉結實的大腿將她的雙腿分開。
「我等不及了。」他嘶啞地說道。「我沒有辦法讓你享受。」
凱蒂發出一個熱情的呻吟,抓住他的臀,讓他來到她的開口處。「我非常享受,」她喘息不已地道。「而我也不要你等。」
就在那一刻,言語消失了。東尼發出一個原始的吼聲,衝刺入她的體內──一個長而猛力的衝刺,將自己完全埋入她。他突如其來的衝刺令凱蒂的眼睛狂野地睜大,她的嘴則露出一個驚訝的「哦」的嘴型。但她已經準備好了──早就為他準備好了。他狂熱的做愛勾起了她體內的熱情,而她需要他的程度幾乎令她無法喘息。
他們一點也不溫柔。他們是火辣的,熱情的、需要的,而且緊抓住對方,彷彿想要用力量讓時光永遠停止。當他們激烈地同時達到高潮時,兩個身體都弓起,熱情的呼喊聲凝聚在夜晚的氣氛中。
當他們結束後,蜷在彼此的臂彎中喘著氣。凱蒂喜悅地閉上眼睛,沉溺於全然的寧靜中。
東尼則沒有。
他看著凱蒂墜入夢鄉,然後看著她沉沉睡去。他看著她的眼睛在她沉重的眼皮下偶爾顫動。他數著她胸脯的上下起伏次數、測量著她呼吸的速度。他聆聽著她的每一個嘆息、每一句呢嘀。
有時候,人會想要把某些回憶儲存在他的腦中,而這一刻就是如此。
但正當東尼確定她已經完全睡著時,她發出一個聲音,然後又更深地蜷縮在他的臂彎中。然而她的眼睛卻緩緩地睜開來。
「你還醒著。」她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濃濃的睡意。
東尼點點頭,心想,自己是否將她摟得太緊了。他不想要放開她,他永遠不想要放開她。
「你該睡了。」她愛睏地說道。
他再次點點頭,但似乎無法逼自己閉上眼睛。
她打了個呵欠。「這感覺真好。」
他吻了她的額頭一下,發出一個同意的「嗯」聲。
她抬起頭回吻了他的唇,然後躺回枕頭上。「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輩子這樣。」她輕聲說道,再次打了個呵欠,睡意也再度襲上了她。「永遠、永遠。」
東尼僵住身子。
永遠。
她根本不知道這個字眼對他的意義。五年?六年?或許七年或八年。
永遠。
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字眼;一個他根本無法理解的字眼。
突然間,他感到無法呼吸──被單感覺像磚牆般壓在他身上,而空氣也濃厚了起來。
他必須離開這裡!他必須走!他必須──
他下了床,然後手忙腳亂地在地上找到他的衣服,開始將四肢套進去。
「東尼?」
他猛然抬起頭。凱蒂正在坐起身,一邊打著呵欠。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中,他依然可以看到她困惑的眼神。還有受傷的眼神。
「你還好嗎?」她疑惑地問道。
他勉強地點了個頭。
「那麼為什麼你把腿穿進襯衫的袖子口呢?」
他低頭看了一下,勉強忍住一句自己過去從來不想在女性面前說出的咒罵。然後他將那縐成一團的襯衫扔在地上,撿起了他的長褲。
「你要去哪裡?」凱蒂焦急地問道。
「我必須出去。」他低聲說道。
「現在嗎?」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東尼?」她下了床將手伸向他,但在她的手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臉頰之前,他退縮了一下,向後蹣跚了幾步,他的背撞上了床柱。他看到她臉上受傷的表情,他的拒絕所帶給她的痛苦。但他知道如果她溫柔地觸碰他,他一定會迷失的。
「該死!」東尼憤怒地說道。「我的襯衫到底都在哪裡?」
「在你的更衣室中,」她緊張地說道。「一直都是放在那裡的。」
他走開去尋找一件乾淨的襯衫,無法忍受聽到她的聲音。無論她說什麼,他都只會聽到永遠、永遠。而那令他無法承受。
當他走出更衣室時,已經穿上了大衣和鞋子。凱蒂身穿她的淺藍色睡衣,在臥房中來回踱步著。
「我必須離開了。」他聲調平淡地說道。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他以為那正是他所想要的。但他卻發現自己站在那裡,等著她開口說些什麼。如果她不說的話,他是無法移動的。
「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凱蒂終於問道。
「明天。」
「那……好。」
他點點頭。「我沒有辦法留在這裡,」他猛然說道。「我必須走。」
她不停地吞嚥著口水。「是的。」她用小小的聲音說道。「你已經說過了。」
然後,沒有回頭,也沒有說他要去哪裡,他便離開了。
凱蒂緩緩地走向床,然後盯著它看。一個人爬上床,拉起被單蓋住身體,蜷縮成一個球,好像有點不大對勁。她覺得自己應該哭泣,可是眼中卻沒有淚水。因此她走向窗邊,將窗簾拉開看著窗外,很驚訝自己祈禱會有暴風雨來臨。
東尼走了,而她雖然確定他的人會回來,但她卻沒有信心他的靈魂會。而她發現自己需要些什麼──她需要暴風雨──來證明自己可以是堅強的。
她不想要一個人,但這件事上她卻別無選擇。東尼似乎決心要保持距離。他的內心中有惡魔,而她擔心他永遠不會在她面前面對他的惡魔。
如果孤獨是她的命運,即使有個丈夫在她身邊,那麼她會堅強地一個人過。
她讓自己的額頭倚靠在冰冷的窗戶上,心中想道,弱點是會讓任何人停滯不前的。
東尼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的,但他終於來到前門的台階。空氣中的濃霧讓台階變得十分濕滑。他走過街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他需要離開。但當他來到對面的人行道時,他內心的魔鬼強迫他的眼睛向上看著他臥房的窗戶。
他內心愚蠢地想道,他不應該看到她的。她應該已經上床,或是窗簾應該要是拉上的。或者,他應該要已經快抵達他的俱樂部了。
但他的確看到她了,而他胸部的起伏變得更加劇烈。他感覺自己的心彷彿被切開一般──而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那隻握著刀把的手,正是他自己的。
他看著她一分鐘──或許是一個小時。他不認為她看到了他,因為她的樣子不像是知道他的存在。她距離太遠,因此他無法看到她的臉,可是他覺得她的眼睛是閉上的。
可能是在希望不會有暴風雨吧,他想道,抬頭看著陰沉的夜空。她恐怕運氣沒有那麼好了。濃霧已經開始在他的肌膚上形成潮濕的水滴,似乎很快就會變成雨水。
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可是某種無形的力量讓他站在原地。即使當她離開窗戶邊之後,他依然站在那裡,抬著頭看著屋子。他無法再否認心中的那種感覺。他想要跑回屋中,跪在她面前,哀求她的原諒。他想要將她抱在懷中,對她做愛,直到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劃亮天空。
但他知道他無法做這些事;或許應該說,他不該做這些事。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因此,東尼就只是僵著身子站在那裡,在將近一個小時後,雨開始下了,冷風也開始吹過街道,他才終於轉身離開了,只是什麼感覺也沒有。
#第二十一章
流言指出,柏子爵夫婦是被迫成婚的。即使那是真的,筆者依然相信,這是一樁愛情結合的婚姻。
一八一四年六月十五日,韋夫人社交報
※※※
凱蒂看著小餐室中桌上的早餐,心中想道,真奇怪,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感覺如此飢餓,但同時一點食慾也沒有。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顯然現在就想要食物。然而桌上的一切──從雞蛋到英式鬆餅到鯡魚乾到烤豬肉──看起來都難吃極了。
她嘆了口氣,伸出手去拿一塊三角形的吐司麵包,坐下來喝了一杯茶。
東尼昨晚沒有回家。
凱蒂咬了吐司一口,強迫自己吞嚥下去。她本來希望他至少會回家吃早餐的。她已經故意晚一點下來用餐──現在已經是早上十一點,而她通常是九點吃早餐的──可是她的丈夫依然不在。
「柏夫人?」
凱蒂抬起頭眨了眨眼。一個男僕站在她面前,手上拿著一個米白色的信封。
「這封信在幾分鐘以前送來,是給您的。」他說道。
凱蒂喃喃地道了謝,伸手去拿信封。信封是用粉紅色的蠟封住的。她將它拿到面前仔細一看,上面有三個英文宇母縮寫。難道會是東尼的親戚嗎?從字母的排列看來,很可能是艾若;因為柏家的孩子取名是照字母排列的。
凱蒂小心地打開信封,拿出裡面的信──是一張紙,整齊地折成兩半。
凱蒂──
東尼在這裡,他看起來糟透了。當然,這不關我的事,
不過我想你應該會想知道。
艾若
凱蒂盯著那張紙好一會,然後推開椅子、站起身來。看來她得上柏家一趟了。
出乎凱蒂意料之外地,當她敲了柏家的大門時,門猛然地被打開,但開門的人不是管家,而是艾若。她立刻就開口說道:「你動作真快!」
凱蒂環視著大廳,似乎期盼柏家的一、兩個弟弟妹妹也會跟著跳出來。「你在等我嗎?」
艾若點點頭。「你知道,你不需要敲門的。畢竟,柏家大宅是屬於東尼的。而你是他的妻子。」
凱蒂虛弱地微笑一下。今天早上的她並沒有當妻子的感覺。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多管閒事,」艾若繼續說道,挽起凱蒂的手臂帶她往走廊走去。「可是東尼看起來糟透了,而我有種感覺,你並不知道他人在這裡。」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呢?」凱蒂忍不住問道。
「這個嘛,」艾若說道。「因為他根本沒有告訴我們任何一個人,說他在這裡。」
凱蒂狐疑地看著她丈夫的妹妹。「意思是?」
艾若的臉頰紅了一下。「意思是,呃,我之所以知道他在這裡,是因為我在監視他。我甚至不認為我母親知道他在這裡。」
凱蒂連續地眨了眨眼。「你一直在監視我們?」
「不,當然不是。不過今天早上我起得有點早,而我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所以我就去調查了一下。我看到從他的書房中傳出了亮光。」
「那麼,你怎麼知道他看起來很糟呢?」
艾若聳聳肩。「我猜他遲早得出來吃東西或上廁所,所以我就在樓梯間等了一個小時左右──」
「左右是多久?」凱蒂問道。
「三個小時。」艾若承認道。「當你對目標有興趣的時候,其實感覺並沒有那麼久的。此外,我一邊等的時候,一邊拿了一本書在看。」
凱蒂忍下住搖了搖頭。「他昨晚是幾點進門的?」
「大概四點左右。」
「你那麼晚為什麼還沒睡?」
艾若又聳了聳肩。「我睡不著。我經常睡不著,因此我下樓到圖書室去拿了一本書來看。最後,大約七點的時候──我想大概還不到七點,所以我並沒有等三個小時──」
凱蒂開始覺得頭昏。
「──他出來了。他並沒有往早餐室的方向走去,所以我只能猜測應該是另一個原因。一、兩分鐘之後,他回來了,又往他的書房走去。然後,」艾若比了個花俏的手勢。「他就沒有再出來過了。」
凱蒂盯著她看了整整十秒鐘。「你有沒有考慮過加入國防部的戰爭部門?」
艾若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和東尼的簡直一模一樣,凱蒂幾乎哭了出來。「當間諜嗎?」她問道。
凱蒂點點頭。
「我會是個很棒的間諜,你不認為嗎?」
「最棒的。」
艾若激動地擁抱凱蒂一下,「我真高興你嫁給了我的哥哥,現在快去看看他怎麼了吧!」
凱蒂點點頭,挺直肩膀,然後走向東尼的書房。她轉過身,對艾若伸出一根手指說道:「你不准在門口偷聽。」
「我才不會!」艾若回答道。
「我是說真的,艾若。」
艾若嘆口氣。「反正我也該上床睡覺了。熬夜一整晚,我需要小睡一下。」
凱蒂等到那個年輕女孩消失在樓梯間,然後才走向東尼的書房。她將手放在門把上,輕聲說道:「希望沒上鎖。」然後轉動門把。門把轉動了,門也被打了開來,令她鬆了一口氣。
「東尼?」她喊道。她的聲音輕柔而遲疑,而她發覺自己並不喜歡那個聲音。她不習慣當個輕柔而遲疑的人。
沒有回答,因此凱蒂又往前走了幾步。窗簾是緊閉著的,而窗簾的質料是絲絨,因此沒有什麼光線可以照進來。凱蒂環視著房間,直到她看到她丈夫的身影,蜷縮在書桌前沉睡著。
凱蒂輕輕地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她雖然不想把東尼嚇醒,但她也不想在黑暗中進行嚴肅的對話。然後她走回他的書桌前,輕輕地搖著他的肩膀。
「東尼?」她輕聲說道。「東尼?」
他的回答像是一個鼾聲。
她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搖得更用力一些。「東尼!」她只好大聲一些地說道。「東──」
「唉呀呀──」他猛然醒來,口中還冒出一連串不連貫的話語,同時身體也猛然坐起來。
凱蒂看著他眨著眼試圖清醒,然後看著她。「凱蒂,」他說道,聲音中帶著沙啞。或許是因為睡意,或許還有點別的──酒精吧!「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反問道。「昨晚我們住得距離有一哩之遠呢!」
「我不想打擾你。」他喃喃地說道。
凱蒂根本不相信,但她也懶得和他爭執。她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說道:「你昨晚為什麼離開?」
一陣長長的靜默,然後是一個疲憊的嘆息,最後東尼終於說道:「這很複雜。」
凱蒂忍住想將雙臂交叉在胸前的衝動。「我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故意用平穩的聲音說道。「我通常是可以聽懂複雜的概念的。」
東尼對於她的諷刺並不感到有趣。「我現在不想談。」
「那麼你什麼時候想談呢?」
「回家去吧,凱蒂。」他柔聲說道。
「你打算跟我一起走嗎?」
東尼發出一個小小的呻吟,然後用手掠過他的頭髮。該死!她就像一隻死咬著骨頭不放的狗。他頭痛欲裂,嘴巴乾得像木柴,而他只想要在臉上潑一些水、刷他的牙。但他妻子卻在這裡沒完沒了地審問他……
「東尼?」她堅持道。
真的夠了。他突然站起身來,使得他的椅子往後仰,倒在地板上,發出砰地一聲、「馬上停止你的問題。」他怒聲道。
她的嘴抿成一條憤怒的直線,但她的眼睛……
東尼吞嚥了口口水,抗拒著滿嘴的罪惡感。因為她的眼中充滿了痛苦。
他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甚至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他的一生──至少從他父親去世後算起──他一直知道有些事情是真的,有些事情一定是真的。但現在凱蒂卻質疑了這一點,將他的整個世界翻轉過來。
他本來不想要愛她的。該死!他根本不想要愛任何人。因為那是一件──唯一一件──會讓他害怕自己死亡的事。那凱蒂怎麼辦呢?他已經承諾要愛她、保護她。他怎麼能夠那麼做,同時又明明知道他會離開她?他當然無法告訴她自己所深信的。除了她可能會覺得他瘋了之外,那只會讓她和他一起經歷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恐懼。最好讓她活在不知道的快樂中。
如果她不愛他,那不是更好嗎?
東尼真的不知道答案;而且他需要更多時間。她這樣站在他面前,用那雙充滿痛苦的眼睛注視著他,他根本無法思考。而且──
「走開。」他說道。「走開就是了。」
「不!」她的決心似乎令他更加愛她。「除非你告訴我什麼事這麼困擾你。」
他從書桌後方走出來,抓住她的手臂。「我現在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他沙啞地說道,避開她的目光。「明天,我們明天再見。或是後天。」
「東尼──」
「我需要時間思考。」
「思考什麼?」她疑惑地喊道。
「不要讓事情變得更困難──」
「怎麼會變得更困難呢?」凱蒂問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只是需要幾天的時間。」東尼麻木地說道。只要幾天的時間思考,想想他到底要怎麼辦,以及要如何過他的生活。
但她轉過身子面向他,用手摸著他的臉頰,那股溫柔幾乎讓他的心痛了起來。「東尼,」她輕聲說道。「求求你……」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無法發出一個聲音。
她的手來到他的頭後方,然後她將他拉近……更近……而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他是如此地想要她,想要感覺她的身體緊貼向他、品嘗她肌膚上的鹼味。他想要聞她的味道,觸摸她、聽著她在他耳邊喘息的聲音。
她的唇觸碰著他的,柔軟而熱情,而她的舌也輕舔著他的嘴角。要迷失在她的溫柔鄉中實在太容易了,就這樣躺在地毯上……
「不!」這個字眼從他的喉嚨中衝出。天啊!連他自己都是聽到之後,才知道它的存在。
「不!」他再次說道,將她推開。「不要現在。」
「可是──」
他配不上她。不是現在,還不是!除非他先了解他要如何過他的餘生。而如果那表示他必須放棄唯一可能拯救他的東西,那就讓它發生吧!
「走吧!」他命令道,他的聲音顯得有些過於嚴厲。「現在就走吧!」
這一回,凱蒂的確離開了。
她走了,連頭也沒有回。而剛剛才明白什麼是愛的東尼,也明白了心死是什麼感覺。
第二天早上,東尼喝得爛醉如泥。到了下午,他已經宿醉了。
他的頭痛得不得了,耳朵也嗡嗡作響。而他那兩個很驚訝在俱樂部看到他的弟弟,說話也說得太大聲了。
東尼甩手遮住耳朵呻吟起來。每個人說話都說得太大聲了。
「凱蒂把你踢出家門了嗎?」科霖問道,從桌上的小碟子裡拿起一顆核桃,大聲地將它敲開。
東尼抬起頭怒視著他。
班迪揚起眉毛看著他哥哥,然後露出一絲奸笑。「一定是她把他踢出去了。」他對科霖說道。「給我一顆核桃好嗎?」
科霖扔了一顆過去。「要不要把夾核桃器也給你?」
班迪搖搖頭,微笑一下,拿起一本厚重的書。「用敲的比較好玩。」
「你,」東尼怒道,伸手將書搶過來。「想都別想。」
「你的耳朵今天下午有點敏感,是不是?」
如果東尼有槍的話,他一定會把他們兩個都給斃了,即使那會發出吵人的槍響。
「我可不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呢?」科霖邊嚼著他的核桃,邊說道。
「不可以。」東尼回答道。他抬起頭,看到科霖張大著嘴嚼著核桃。雖然這個不雅的舉動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是嚴厲被禁止的。但東尼猜想科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故意要發出更多吵雜聲。「把你該死的嘴閉起來。」他憤憤地低聲說道。
科霖吞嚥了一下口水,抹了抹他的唇,然後喝了口茶將核桃吞下去。「不管你做了什麼,道歉就是了。我知道你的個性,而我也越來越了解凱蒂,從我所知道的──」
「他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啊?」東尼怒道。
「我認為,」班迪說道,仰靠在他的椅背上。「他是在告訴你,你是個混蛋。」
「沒錯!」科霖大喊道。
東尼只是疲憊地搖搖頭。「事情比你們所想像的還複雜。」
「不都是這樣的嗎?」班迪說道,虛偽的真誠態度幾乎聽起來很真誠。
「等到你們兩個白痴找到笨得肯嫁給你們的女人,」東尼說道。「那時你們才夠資格給我建議。在那之前……給我閉嘴。」
科霖看了班迪一眼。「你覺得他生氣了嗎?」
班迪揚起一道眉毛。「不然就是醉了。」
科霖搖搖頭。「不,不是醉了;至少現在沒醉。顯然是宿醉吧!」
「這就解釋了,」班迪像哲學家般點了點頭。「為什麼他這麼生氣了。」
東尼用一隻手遮住臉,用拇指和中指用力地壓著太陽穴。「老天啊!」他自言自語地說道。「要我怎麼做,您才會讓這兩個離我遠一點?」
「回家吧,東尼。」班迪說道,他的聲音格外地溫柔。
東尼閉上眼睛,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沒有什麼比回家更吸引人的了,但他不確定要對凱蒂說什麼。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當他回家後,會有什麼感覺。
「是的,」科霖同意道。「回家去告訴她,你愛她。這不是很簡單嗎?」
突然間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他必須告訴凱蒂,他愛她。就是現在、今天。他必須確定她知道,而他發誓在他可憐的短暫餘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證明給她看。
現在要改變他心的歸宿,已經太遲了。他曾經試圖不要愛上她,而他失敗了。既然他沒有辦法不再愛她,那麼他最好善加利用這個情況。不管凱蒂知不知道他對她的愛,他都會早死的。如果他在最後的這幾年,公開而誠實地愛她,那麼他不是也可以活得快樂一點嗎?
他很確定她已經愛上他了,她當然會很高興聽到他也有同樣的感覺。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從她的靈魂深處到她的腳趾尖真正地愛她,不是應該要有責任讓她快樂嗎?
不過,他不會告訴她,他會早死的事實。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或許他必須因為知道他們相處時光不多而受苦,但何必讓她也受苦呢?最好讓她到時再承受突如其來的痛苦,也比預先知道的等待要來得好。
他將會死。每個人都會死的,他提醒自己,反正遲早都會發生的。但他對天發誓,他要全心全意地享受餘生的每一分鐘。或許,如果他沒有愛上她會比較方便,但現在既然他已經愛上她了,他也不打算逃避。
事情很簡單。凱蒂就是他的世界。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否認,那麼他還不如現在就停止呼吸算了。
「我必須走了。」他突然說道,猛然站起身來,他的大腿撞上了桌子的邊緣,桌上的核桃飛得滿桌都是。
「我想也是。」科霖喃喃地說道。
班迪只是微微一笑,說道:「走吧。」
東尼發覺他的兩個弟弟,其實比外表要聰明些。
「我們下星期見囉?」科霖問道。
東尼忍不住微笑一下。他和他的弟弟們在過去的兩個星期,幾乎每天都在俱樂部碰面。科霖那個天真無邪的問題,只代表著一件事──那就是,東尼顯然已經完全地愛上了他的妻子,並且計劃在未來的七天內證明給她看。而他正在成立的這個新家庭,和他出生的這個家庭,是一樣重要的。
「兩個星期。」東尼回答道,穿上他的大衣。「或許三個。」
他的兩個弟弟只是微微笑著。
當東尼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上屋前的台階、推開家門時,卻發現凱蒂並不在家。
「她到哪裡去了?」他問管家。他愚蠢地發覺,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她會不在家。
「到公園搭馬車去兜風了。」管家回答道。「和她妹妹及白先生一起去的。」
「愛娜的追求者。」東尼對自己低喃地說道。該死!他應該要為凱蒂的妹妹感到高興的,可是時機太不湊巧了。他剛剛作了一個和他妻子有關的天大決定,如果她在家,就好了。
「她的動物也跟著去了。」管家打了個冷顫說道。他對於那隻科卡犬入侵他的家這一點,始終無法忍受。
「她把『牛頓』也帶去了,是嗎?」東尼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想他們大概一、兩個小時後會回來。」
東尼用腳踏著地板。他不想要等一個小時。該死!他甚至不想等一分鐘。「我自己去找他們,」他不耐煩地說道。「應該不會那麼難找的。」
管家點點頭,指著門口那輛東尼搭乘回家的馬車。「您要用另一輛馬車嗎?」
東尼搖搖頭。「我騎馬去吧!這樣比較快。」
「好的。」管家鞠了個躬。「我叫人去把馬匹牽過來。」
東尼看著管家緩緩地走向後門兩秒鐘後,不耐煩地說:「我自己去吧!」他大聲地喊道。
接著,他就衝出了屋外。
當東尼來到海德公園時,他的心情是輕鬆、愉快的。他急著想找到他的妻子,將她摟在懷中,看著她的臉告訴她,他愛她。他祈禱她也會對他說同樣的話。他想,她應該會的;他曾經不只一次在她眼中看到愛的光芒。或許她只是在等待他先說。如果是這樣,他也不能怪她,因為是他自己在婚禮前小題大作地說過,他們的婚姻不會是一樁愛情的結合。
他真是個白痴!
當他一進入公園,就決定轉向往洛頓路走去。那條繁忙的小徑看起來像是他們三個人會前往的地方。凱蒂應該不會鼓勵他們走什麼幽靜、隱密的小路。
他命令馬匹加快腳步,同時試圖不去理會其他騎馬者和路人的招呼聲,和揮手示意。
當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甩掉眾人時,他聽到一個年邁、專橫的女性聲音,在喊著他的名字。
「柏爵士!我說啊,柏爵士!立刻停下來。我在和你說話呢!」
他呻吟一聲,轉過身去。是董夫人──上流社會的女巨龍。他是沒有辦法不理她的。他甚至不知道她幾歲了。六十?七十?無論她幾歲,她是很強勢的,而沒有人敢不理她。
「董夫人,」他有禮地說道,拉住馬韁,試圖隱藏聲音中的不悅。「真高興看到你。」
「我的天啊!孩子,」她聲音有力地說道。「你聽起來好像吃錯藥的一樣。振作一點!」
東尼虛弱地微笑一下。
「你的妻子呢?」
「我現在正要去找她,」他回答道。「至少我剛才是。」
#第二十二章
筆者知道,輿論認為本人是個憤世嫉俗的人。
然而,親愛的讀者,這其實是與事實相反的。筆者是最喜歡美滿結局了。如果這表示本人是個浪漫的傻子,那麼也無所謂了。
一八一四年六月十五日,韋夫人社交報
※※※
等到東尼來到翻車的馬車旁時,愛娜已經從殘骸中爬了出來,試圖撥開一塊卡住的木板,在馬車的另一頭開個洞。她洋裝的袖子已經被扯破,裙擺也弄髒了,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只是用力地拉著車門。「牛頓」在她身旁跳來跳去,尖銳而瘋狂地吠叫著。
「發生什麼事了?」東尼跳下馬,用恐慌的聲音問道。
「我不知道。」愛娜喘息道,用手抹去滑落臉頰的淚水。「我想,白先生的駕車技術不大好,而『牛頓』又開始亂動。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前一分鐘我們還好好地走著,下一分鐘就──」
「白先生呢?」
她指指馬車的另一頭。「他飛出去了。他撞到了頭,不過他不會有事的。可是凱蒂……」
「凱蒂怎麼了?」東尼跪在地上,試圖撥動著殘骸。整個馬車都翻了過來,右邊全撞爛了。「她在哪裡?」
愛娜不停地吞嚥著口水,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猜她被卡在馬車底下。」
在那一刻,東尼嚐到了死亡的滋味。在他的喉嚨有一種苦苦的感覺,像一把刀般割著他的肉,將空氣從他的肺部擠出來。
東尼猛力地拉動著殘骸,試圖開出一個洞。雖然沒有原先看起來那麼糟,但他的心跳依然不停地加快。「凱蒂!」他喊道,試圖穩住自己的聲音。「凱蒂,你聽得見嗎?」
但他唯一聽到的回答,是馬匹的哀嚎聲。該死!他必須先將它們鬆綁,免得它們一慌張起來,拖著殘骸開始往前跑。
「愛娜?」東尼回頭焦急地喊道。
她匆匆地跑過來,扭動著她的手,「什麼事?」
「你知道怎麼將馬匹鬆綁嗎?」
她點點頭。「雖然我動作不快,但我知道怎麼做。」
東尼將頭偏向那些好奇的旁觀者。「找一個人來幫你的忙。」
她再次點點頭,然後就開始行動了。
「凱蒂?」東尼再次喊道。他沒有看見人,因為一大塊座椅木板遮住了開口。「你聽得見嗎?」
依然沒有回應。
「試試另一邊。」愛娜焦急地喊道。「車門的地方沒有被壓得那麼厲害。」
東尼跳起身來,繞過馬車後面來到另一邊。車門已經掉了一半,留下一個洞,足以讓他的上半身探進去。「凱蒂?」他喊道,試圖不去理會自己聲音中的惶恐。他的每一個呼吸似乎都太大聲,在那狹小的空間中縈繞著,提醒著他,他並沒有聽到凱蒂的呼吸聲。
然後,當他小心地移開一個倒立的坐墊時,他看到她了。她一動也不動,但她的頭並沒有被卡成什麼不自然的姿勢,而且他也沒有看到血。
這應該是個好徵兆。他雖然不懂醫療,但他卻堅信那是個好現象。
「你不能死,凱蒂。」他說道,用恐慌的手指拉開殘骸,急著想撥開一個洞將她拉出。「你聽見了嗎?你不能死!」
一塊木板割破了他的手背,但東尼並沒有注意到流過他肌膚的鮮血,只是一味地拉扯著另一塊破木板。「你最好在呼吸,」他警告道,聲音破碎得幾乎像啜泣。「這不該發生在你身上的。從來都不該發生在你身上的。你的時間還沒有到,你聽懂了嗎?」
他又扯開一塊木板,從新開出來的洞口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指感覺到了她的脈搏,感覺起來還算穩定。可是他依然看不出來她是否在流血、或是摔斷了頸子、或是撞到了頭,或是……
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人要死有太多種方法了。如果一隻蜜蜂可以把一個壯年人螫死,馬車意外應該也可以奪走一個瘦小的女人。
東尼抓住最後一塊木板用力拉扯著,可是木板並沒有移動。「別這樣,」他低聲說道。「不是現在。她的時間還沒有到,您聽見了嗎?她的時間還沒有到!」他感覺到臉頰濕潤起來,黯然發覺那是淚水。「應該是我。」他哽咽地說道。「死的人應該是我。」
當他正準備再用力拉扯那塊木板時,凱蒂的手指像爪子般抓緊了他的手腕,他的目光來到她的臉龐,及時看到她睜開了眼睛,而且目光是清澈的。
「你到底,」她問道,聲音聽起來半夢半醒,但顯然又是完全清醒的。「在胡說些什麼啊?」
東尼頓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你還好嗎?」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說道。
她扮個鬼臉,然後說道:「我會沒事的。」
東尼稍微停頓了一下,思索著她的話。「你現在還好嗎?」
她輕微地咳嗽一聲,而他幾乎可以聽出她的疼痛,「我的腿好像受傷了,」她承認道。「不過我覺得我好像沒有流血。」
「你昏倒了嗎?頭暈?還是感覺虛弱?」
她搖搖頭。「只是疼痛。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含著淚水微笑著,「我是來找你的。」
「真的嗎?」她不大敢置信地輕聲說道。
東尼點點頭。「我是來──也就是說,我發覺……」他吞嚥了幾口口水。他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對一個女人說這些話,而那份感覺在他心中是如此之大,他幾乎無法將它擠出來。「我愛你,凱蒂。」他哽咽地說道。「我花了一段時間才了解到,但我真的愛你;而且我必須告訴你,就是今天。」
凱蒂的唇上露出一個顫抖的笑容,用她的下巴指指她的身體。「你真會選時機。」
不可思議地,東尼發覺自己也笑了起來。「你應該很高興我等了這麼久吧?如果我上星期告訴你,我今天就不會跟你到公園來了。」
她吐了吐舌頭,而這個動作讓他更加愛她。「把我弄出去吧!」她說道。
「那麼你會告訴我,你也愛我嗎?」他緊張地問道。
她露出一個渴望而溫暖的微笑,然後點了點頭。
當然,那是個肯定的答案。雖然他正在爬進一輛馬車的殘骸;雖然凱蒂被卡在馬車殘骸中,很可能摔斷了一條腿,他卻突然有一種滿足和安詳的感覺。
而他發覺自己已經將近十一年沒有那種感覺了。自從那個致命的下午,他走進他父母的臥房,看到他父親冰冷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就再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我現在就要把你拉出來了。」他說道,將手臂移至她的背後。「恐怕會弄痛你的腿,不過那是無法避免的。」
「我的腿已經很痛了。」她勇敢地微笑道。「我只想要出去。」
東尼嚴肅地對她點了點頭,然後彎起他的手開始拉著。「怎麼樣?──他問道,每次看到她痛苦地皺眉,就停頓下來。
「還好。」她喘息道。但他看得出來,她只是勇敢才這麼說罷了。
「我必須把你的身子轉過來。」東尼說道,看著上方一塊塊破碎卡住的木板。要將她轉身實在不容易。他不在乎扯破她的衣服──管他的!如果她願意承諾,除了他自己駕駛的馬車之外,再也不搭乘其他男人所駕駛的馬車,那麼要他買一百件新衣服給她都可以。但他無法忍受傷到她的肌膚,即使只有一寸。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她不能再承受更多。
「我必須先把你的頭拉出來。」他溫柔地告訴她。「你覺得你可以自己轉動身子嗎?只要讓我能夠抓住你的手臂下方就可以了。」
她點點頭,咬著牙一寸寸地挪動身子,用手將身體撐起,然後轉動著臀部。
「這樣就好了。」東尼鼓勵地說道。「現在我要──」
「做就是了。」凱蒂咬牙說道。「你不需要解釋。」
「好吧!」他回答道,一寸寸地往後退,直到他的腿跪在後方的草地上。他在心中暗自數到三,然後咬著牙將她拉出。
一秒鐘後,他停了下來,因為凱蒂發出一聲悲慘的尖叫。倘若他不相信自己會再接下來的九年內死去的話,他敢說她剛才那聲尖叫準會讓他折壽十年。
「你還好嗎?」他聲音急切地問道。
「我沒事。」凱蒂堅持道。但她的呼吸急促,臉上也帶著緊緊忍住的痛苦。
「發生什麼事了?」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是愛娜。她已經將馬匹鬆綁,聲音中帶著驚慌。「我聽到凱蒂尖叫的聲音。」
「愛娜?」凱蒂問道,試圖轉頭去看。「你還好嗎?」她拉著東尼的袖子。「愛娜還好嗎?她受傷了嗎?她需不需要醫生?」
「愛娜很好。」東尼堅定地回答道。「需要醫生的是你。」
「白先生呢?」
「白先生怎麼樣了?」東尼問愛娜,同時一邊專心地將凱蒂的身體從殘骸中拉出。
「頭上撞了一個包,不過他已經可以站起來了。」
「那沒什麼的。我可以幫忙嗎?」一個擔憂的男性聲音說道。
東尼有種感覺,這場意外一半是「牛頓」的錯,一半是白先生的。不過,當初拉著馬韁的是這個男人,而東尼此刻還不打算原諒他。「我會讓你知道的。」他口氣不悅地說道,然後轉頭對凱蒂說:「白先生沒事。」
「我真不敢相信我忘了問他們怎麼樣了。」
「我相信他們不會介意的,因為你自己都受傷了。」東尼很實際地說道,再往後退了幾步。凱蒂現在已經來到了開口處,只要再用力拉一下──雖然會是很長、很痛苦的──就可以把她拉出來了。
「愛娜?愛娜?」凱蒂喊道。「你確定你沒有受傷嗎?」
愛娜將臉湊了過來。「我很好。」她向姐姐保證道。「白先生整個人都飛出去了,所以我能夠──」
東尼用手肘將愛娜推到一旁。「咬緊牙根,凱蒂。」他命令道。
「什麼?我──啊!」
東尼使力地用力一拉,將凱蒂整個人從殘骸中拉出,他們兩人都跌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著。但東尼的喘息顯然是因為出力的關係,而凱蒂則是因為疼痛。
「天啊!」愛娜幾乎是用喊的。「看看她的腿!」
東尼看著凱蒂,感覺他的胃幾乎沉到腳底。她的小腿彎曲著,顯然是斷了。他不停地吞嚥苦口水,試圖不露出擔憂的表情。雖然斷腿可以治癒,但他也曾聽說過有人因為感染或治療不當,而必須截肢的。
「我的腿怎麼了?」凱蒂問道。「很痛,不過──哦,我的天啊!」
「最好別看。」東尼說道,試圖將她的下巴偏往別的方向。
她那已經因為疼痛而急促的呼吸,變得更加惶恐。「哦,我的天啊!」她喘息地說道。「我知道很痛。可是我沒想到會那麼痛,直到我看到──」
「別看!」東尼命令道?
「哦,我的天啊!哦,我的天啊!」
「凱蒂?」愛娜用關心的聲音問道。「你還好嗎?」
「看看我的腿!」凱蒂幾乎是尖叫的。「看起來像還好的樣子嗎?」
「我是在說你的臉、你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綠。」
但凱蒂沒有回答,她的呼吸太急促了。然後,當東尼、愛娜、白先生和「牛頓」都低頭看著她時,她的眼珠向後一翻,就昏倒了。
三個小時之後,凱蒂躺在她的床上,雖然不大舒服,但在喝下東尼一到家、就逼她喝下的鴉片酊之後,至少她感覺沒有那麼痛了。她的腿已經被東尼請來的三個外科醫生固定,(雖然三位醫生都指出,只需要一位就可以了。但東尼固執地將雙臂交叉在胸前,直到他們三個全部閉嘴為止。)另一位內科醫生也過來會診,並開了可以讓骨頭癒合得更快的藥方。
東尼像一隻母雞般地在她身旁忙碌著,不停地插嘴猜測醫生下一步打算怎麼做,直到其中一位鼓起勇氣忍不住問他,他是哪年從皇家醫學院畢業的。
東尼覺得那一點也不好笑。
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凱蒂的腿終於被固定好了,而醫生也告訴她,她必須躺在床上休息一個月。
「一個月?」當最後一位醫生離開之後,凱蒂對東尼呻吟說道。「我要怎麼在床上度過一個月?」
「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補看以前沒有看的書。」東尼溫柔地建議道。
她從鼻孔發出一個不耐煩的吐氣聲。因為咬著牙,要她從嘴巴吐氣實在太困難了。「我不知道我需要補看什麼書。」
即使他想笑出來,他也勉強忍住了。「或許你可以做做女紅。」他又建議道。
她只是怒視著他,彷彿想到要做女紅就已經讓她感覺好多了。
東尼小心地在她床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會陪你的。」他帶著鼓勵的微笑說道。「我已經決定減少我待在俱樂部裡的時間了。」
凱蒂嘆口氣。她很疲倦,而且因疼痛而脾氣暴躁,因此她把氣都出在她丈夫身上,這一點真的不公平。她轉動她的手,和他掌心碰掌心,然後握住他的手指。「你知道我愛你。」她柔聲說道。
他緊握著她的手,點點頭,他眼中的溫情勝過任何言語。
「雖然你告訴過我別愛上你。」凱蒂說道。
「我是個混蛋。」
她沒有反駁,而他微微地揚起嘴角,告訴她,他注意到她沒有反駁。沉默片刻之後,凱蒂說道:「你在公園裡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東尼依然握著她的手,但他的身體微微抽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他回答道。
「我想你知道。」她柔聲說道。
東尼閉上眼睛好一會,然後站起身來,緩緩地抽回他的手。多年來,他一直小心地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信念。那樣做似乎是最好的選擇。因為相信他的人一定會擔心,而不相信他的人則會覺得他瘋了。
這兩種選擇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但現在,在那驚恐的一刻,他卻突然衝口而出,告訴了他的妻子。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說的,不過那已經引起了她的好奇。而凱蒂不是那種會讓好奇過去的人。他可以顧左右而言他,但最後她還是會逼他說出來的。她是全世界最固執的女人。
他走到窗邊靠在窗台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前面,彷彿像是可以透過合起的厚重酒紅色窗簾,看出窗外一般。「有一件關於我的事,你必須知道。」他輕聲說道。
她什麼也沒有說,但他知道她聽見了。或許是她在床上改變姿勢的聲音,或許只是空氣中的電流,但他就是知道。
他轉過身。雖然面對窗簾說話比較容易,但他不該那樣對待凱蒂。她坐在床上,她的腿靠在枕頭上,睜大眼睛,眼中露出令人心痛的好奇和關心。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這件聽起來很荒謬的事。」他艱難地說道。
「有時候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直接說出來。」她柔柔地輕聲說道,拍了拍床上的一個空位。「你想坐在我旁邊嗎?」
東尼搖搖頭。那樣會讓他更難開口的。「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事。」他說道。
「你和他很親近,對不對?」
他點點頭。「沒有人比他跟我更親近了,直到我認識了你。」
她的眼中露出光芒。「發生什麼事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東尼說道。他的聲音平淡,彷彿像是在讀一則新聞,和他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是蜜蜂,我告訴過你的。」
她點點頭。
「誰會想到一隻蜜蜂會奪走一條人命呢?」東尼發出一個嘲諷的笑聲。「如果不是這麼悲慘的話,這簡直有點好笑。」
凱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令他心碎的同情眼神看著他。
「那晚我一整晚都待在他身邊。」他繼續說道,微微地轉過身,避開她的眼睛。
「當然,他已經死了,但我需要一點時間。我只是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臉。」他又發出一陣憤怒的笑聲。「天啊!我真是個傻子。我想我是在期待他隨時會睜開眼睛來。」
「我不認為那很傻。」凱蒂柔聲地說道。「我也經歷過死亡。看到一個人如此正常、安詳地躺在那裡,真的很難相信他已經死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東尼說道。「但等到第二天早上,我就確定了。」
「確定他死了嗎?」她問道。
「不!」東尼粗啞地說道。「確定我也會死。」
他等著凱蒂回應、等著她哭泣,或是做些什麼。但她只是坐在那裡,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直到他終於說道:「我不像我父親那樣是個那麼偉大的人。」
「他或許會不同意。」她靜靜地說道。
「不過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不是嗎?」東尼慍怒地說道。
再一次地,她什麼也沒有說。再一次地,他覺得自己像個混蛋。
他暗自在心中咒罵著,用手指揉著太陽穴。他的頭已經開始痛了起來,並開始覺得頭昏,此時他才猛然發覺不記得自己上一回進食是什麼時候了。「這句話只有我才有資格來說。」他低聲說道。「你並不認識他。」
他癱靠在一面牆上,發出一聲長長的疲憊嘆息,然後再說:「讓我說,別說話、別插嘴,也別下斷論。要我開口說這件事已經夠難了。你能做得到嗎?」
凱蒂嚴肅地點點頭。
東尼深吸了一口氣。「我父親是我所認識過最偉大的人。每天我都知道,我沒有達到他的期望。我知道他是我的模範。或許我永遠無法像他那麼偉大,但如果我能夠接近的話,我就會很滿足了。那是我唯一的期望。只要能夠接近就可以了。」
他看著凱蒂。他不確定為什麼。或許是想尋求她的認同、或許是同情、或許只是想看看她的臉。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事,」他低沉地輕聲說道,又找到了勇氣注視著她的眼睛。「那就是,我永遠無法超越他。一輩子都不可能。」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凱蒂柔聲說道。
他無助地聳聳肩。「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合理。我知道我無法提出一個合邏輯的解釋。但自從那天晚上,我看到我父親的屍體之後,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活得比他久。」
「我明白了。」她靜靜地說道。
「真的嗎?」然後,彷彿像水壩爆炸一般,一切都湧上了他──為什麼他一直如此堅持不願為愛結婚,以及當他知道她和自己的惡魔搏鬥勝利後,所感覺到的嫉妒。
他看著她抬起手到嘴邊,然後咬著她的拇指。他以前曾經看過她這麼做──每次當她深受困擾,或是在思考的時候。
「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你幾歲?」她問道。
「十八歲。」
「你現在幾歲?」
他好奇地看著她;她知道他的年齡。但他還是說了。「二十九。」
「所以,根據你的估計,你還有九年的時間可以活。」
「最多九年。」
「而你真的相信這點。」
他點點頭。
凱蒂噘起嘴唇,從鼻孔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最後,在一陣漫長的靜默之後,她用清澈、直接的眼神抬起頭看著他,然後堅定地說道:「你錯了。」
奇怪的是,她聲音中的直截了當帶有一種慰藉的作用,東尼甚至感覺他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一切聽起來有多荒謬嗎?」
「我一點也不認為這聽起來荒謬。事實上,這聽起來是個相當正常的反應,尤其你是那麼崇拜你父親。」她聳聳肩膀,將頭偏向一邊。「不過你還是錯了。」
東尼什麼也沒有說。
「你父親的死是個意外。」凱蒂實際地說道。「一個意外。一個可怕、沒有人可以預測的命運捉弄。」
東尼認命地聳聳肩。「或許我也會走上同樣的路。」
「哦,拜託──」凱蒂勉強地咬住嘴唇,沒有把話說完。然後她又說道:「東尼,我也有可能明天會死。今天當馬車翻車的時候,我也有可能會死的。」
他的臉馬上一片蒼白。「別再提那件事了。」
「我母親是在我這個年紀時死的。」凱蒂尖銳地提醒他。「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呢?根據你的論調,我應該活不過下一個生日。」
「不要──」
「傻了?」她替他把話說完。
他們沉默了一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