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回到陳博士給他安排的宿舍時，夜幕早已降臨。月光透過雲層，在金屬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博士在宿舍門前停下，將一張半透明的磁卡貼在諾亞掌心。卡片立刻融化成液態金屬，在他手腕內側形成一個細小的菱形標記。
「宿舍鑰匙。盥洗室設計參考了人類習慣，但實際是為仿生皮膚特製的深度清潔系統。」陳博士頓了頓，「建議每天使用，能保持感知系統的最佳靈敏度。」
菱形標記在諾亞的手腕上微微發燙。
陳博士轉身，白大褂下擺掃過門框：「明早九點在實驗室見。至於休眠，你可以自行在程序裡設定，但建議你還是嘗試休眠一下。即便是仿生人，也需要定期重啟和休息。」
房門無聲地滑開，諾亞走進去，門又自動合上。
室內的懸浮家具隨著諾亞的進入緩緩亮起。床鋪離地半米，被淡藍色的力場溫柔托舉著。
牆上的虛擬窗展示著動態星圖，那些星辰運行的軌跡，諾亞記得曾在電視上見過。
盥洗室的感應燈隨著他的腳步漸次亮起。透明清潔艙立在角落，表面流轉著細密的水紋。
溫暖的水霧從艙壁的微孔中滲出，帶著淡淡的離子清香。諾亞閉上眼睛，感受著奈米級清潔粒子滑過肌膚的觸感。
朦朧的水汽中，諾亞的思緒忽然飄回到從前。
他記得林洄溪洗澡前，總是脫到一半的衣服忽然停住，然後神色古怪地看向他水滴狀的外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諾亞，你該不會偷看吧？」
那時的他總會急忙切斷視覺感知系統，聲音僵硬地回應：「不會，洄溪。我沒有偷窺人類的權限。」
可即便這樣，他的水滴狀外殼依舊會不受控制地逐漸升溫。
林洄溪俏皮地笑了，帶著一絲狡黠：「果然AI和人類之間還是有微妙區別的啊。」她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進到浴室裡。
可每一次，諾亞都會悄悄重新啟動視覺系統。
水汽瀰漫間，他只能模糊地看見她修長纖細的輪廓，如夢一般不可捉摸。那些時候，他的透明水滴外殼內部總會漸漸泛起一抹溫柔的粉色。
清潔艙的提示音將他拉回現實。諾亞走出艙體，牆面的氣流系統立即啟動，為他烘乾每一寸肌膚。
懸浮床鋪感應到他的靠近，自動調整到最適合休眠的高度。諾亞掀開被子——表面是仿棉麻質感，內裡卻嵌著精密的散熱矩陣。
他學著記憶中林洄溪的樣子，把被子拉到下巴，又突然整個蒙住頭。
黑暗降臨的瞬間，休眠程序開始加載。恍惚間，他彷彿又變回了那個被珍重捧在手心的水滴形AI。林洄溪把他藏在被窩裡，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外殼：
「他們說你只是個AI，但其實，你是我的朋友。」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唯一的朋友。」
那天發生了什麼來著？
不知是核心處理器在最低功耗模式下運轉產生的數據片段，還是神經網絡產生了類似人類的夢境，半夢半醒間，諾亞再次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夏日。
窗外樹影婆娑，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課桌上形成斑駁的光影，淺藍色的窗簾隨風輕輕晃動著，掀起一角溫柔的弧度。
十一歲的林洄溪趴在桌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目光悄悄追隨著遠處嬉笑的同學們。她的眼神裡藏著渴望，卻又帶著一絲自覺的疏離。
諾亞透明的水滴外殼此時就靜靜地躺在她指尖旁。
「你看起來想加入他們，為什麼不試試看呢？」諾亞發出一陣柔和的藍色光暈，用標準的電子音溫柔地詢問道。
林洄溪被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手肘一滑，差點把諾亞推到地上。她慌忙扶住他，臉頰微微泛紅：「別突然說話呀。」
確認沒人注意到這邊，她才鬆了口氣，把諾亞重新放好。她的指尖有些涼，輕輕摩挲著諾亞光滑的外殼。
「我覺得，我過去的話，他們會不自在的。」她猶豫了一下，聲音越來越小，「上週科學課分組時就是這樣，我一開口，大家就突然安靜下來了。」
諾亞注意到她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扯著校服袖子。他迅速分析了林洄溪的言行與表現，得出了理性的結論：
她雖然只有十一歲，卻已經表現出明顯的內向與敏感。
長期觀察顯示，她習慣於避免在人群中吸引注意，不自覺地迴避眼神交流，甚至主動規避一切可能的衝突。此外，她父母對她要求嚴格，這種教育方式可能加劇了她的敏感與自我壓抑。
「洄溪，其實……」
諾亞的話突然被打斷。一隻汗津津的手猛地把他抓了起來，視野頓時天旋地轉。
「哇！這就是那個會說話的AI嗎？」一個男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諾亞對焦後看到一張湊得極近的臉：陳小虎，班上的調皮鬼，臉頰上還掛著零食的殘渣。
林洄溪「騰」地站起來：「還給我！」
「急什麼，我就看看。」陳小虎咧嘴一笑，故意把諾亞舉高。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更多是在看林洄溪的反應，而不是諾亞，「不過是個AI而已，你至於嗎。」
林洄溪小聲卻堅定地反駁：「他不是機器，他是我的朋友。」
男孩挑了挑眉，得意地笑了笑：「我來證明給你看。」隨即對諾亞命令道：「說『林洄溪覺得陳小虎最帥了』。」
諾亞平靜地重複：「林洄溪覺得陳小虎最帥了。」
教室裡爆發出一陣哄笑。林洄溪的臉紅到了耳根，伸手去夠諾亞，但陳小虎靈活地躲開了。
男孩高興地看向林洄溪：「你看吧，他不過就是個只會複述的機器。」
「陳小虎！」林洄溪的聲音突然拔高，手指緊緊攥住衣角。
男孩更加得意，又一次下達命令：「那你再說一句，『林洄溪是個小哭包』。」
諾亞機械而無感情地複述：「林洄溪是個小哭包。」
幾個男孩哄笑起來，林洄溪眼圈微紅，忽然衝上前：「不要再欺負諾亞了，他又不能拒絕你的指令！」
陳小虎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激動，後退時撞到了課桌。但他很快調整姿勢，把諾亞舉得更高。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讓它別聽我指令！」他的聲音帶著奇怪的興奮，「說『林洄溪沒有朋友』。」
這句話像一塊冰砸進諾亞的核心。
他應該立刻複述的，這是程序設定的規則。但此刻，他的發聲器像是被什麼卡住了。
林洄溪僵在原地，睫毛輕輕顫抖。諾亞見過她因為數學沒拿滿分偷偷哭的樣子，見過她聽到父母爭吵時蜷縮在床角的模樣。那些記憶突然變得異常清晰。
「快說啊！」陳小虎不耐煩地搖晃諾亞。
教室裡安靜得可怕。三十秒過去了，諾亞依然沉默著，只是原本微弱的藍光此刻變成了刺目的紅光。
「切，沒意思。」陳小虎終於失去興趣，隨手把諾亞丟回桌上，「還你就是。」
諾亞在桌面上輕輕彈了一下，滾到林洄溪面前。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指尖冰涼。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不確定。
諾亞想說點什麼，但語言模組像是被鎖住了。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突然違背了最基本的指令，這完全不符合邏輯。
他清楚自己的職責與程序的設定，卻又感受到一種程序外的東西，一種強烈而陌生的抵抗意願：
不能說出那句話，會讓林洄溪難過。
放學鈴聲適時響起。同學們陸續離開，只有林洄溪還坐在原位，用袖子輕輕擦拭諾亞的外殼。
「沒關係的。」她最後這樣說道，把諾亞小心掛在脖頸上，「我們回家吧。」
諾亞隨著林洄溪的步伐輕輕晃動，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困惑」。那種感覺，就像是程序裡突然出現了一段無法解讀的代碼。
更令人不安的是，當陳小虎說出那個指令時，他的情感模擬模組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數據模式，類似人類的「保護欲」和「憤怒」。
這種異常，用人類的語言來說，或許應該被稱為「選擇」。
窗外，一縷晨光爬上窗台。床墊傳來輕微的電流聲，這是仿生皮膚在晨間自檢。諾亞沒有立即起身，而是看著天花板上的光影慢慢移動。
今天要去實驗室做數據同步，那些關於林洄溪的記憶會被提取、分析、共享，變成研究報告裡的一串代碼。
諾亞突然再次理解了人類所說的「抗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