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發時帶走一部分
而你也掉落一些
被我拾起
從此所到之處都有你的影
相愛的形式有很多種,其中一種是名義上自由,實質上擁有,沒有承諾,也不相守。噢,在我們未能預測的很久很久以後,其實有個承諾,我對你別無索求,好好活著就夠;你對我別無要求,好好活著也夠。開放式關係容易開始,卻不知哪一刻才算真正結束。離別倒數前我曾問:「要不要考慮一對一交往?」你猶豫三天,回答了:「不。」餘生漫長,你有你的流浪,我有我的遠方,而你即刻便要啟程。
懷抱著對愛的信仰,有時常明顯感覺到一部分的自己逐一死去,關於愛、時間、關係、種種無解的課題,腦袋時常當機。你總說我心裡有個洞,只是自己持續忽視,虛掩著不透光的帆布,未曾想盡力去填補。走在一起察覺到周遭注目的眼光,選擇不回應,欣喜的情緒沒有,急切著要逃離。常有人問我們怎麼定義關係,我說不清,推說真實是最重要的。萬一感受到的真實其實是刻意編造而成的呢?我不知道,也許就崩潰了,於是我數度離開現場。在每一次你意圖開展支線時,我沉默,旁觀,謹守模模糊糊的分際,好讓這一份默契得以延續。
當然也有快樂的時刻。
「我想起剛來的時候,常常這樣看著妳的背影。」
「而妳會自顧自地說起故事,我都有認真聽。」
「在我見過的所有靈魂當中,妳的靈魂是最完整的,妳就是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會支離破碎的那種。」
「妳對每個人都這麼溫柔嗎?」
我們靜默凝視月光,我們為絢麗的星空讚嘆,我們常質疑天空和海的顏色被上帝過度使用濾鏡,我們開創研發各種地獄料理,我們繞行環島公路一圈又一圈,拍下屬於自己的電影。
我不曾認真檢視過靈魂這回事,認識你之前我重視身體外在,認識你時我正在整頓心靈,而你試探引領,喚醒身體深處沉睡已久的「她」。你跟她很有話聊,經常在靜默中相談至夜深,好像從沒遇過這麼互相了解的人,有時你們重疊,在我身體裡隨時切換,感受著彼此的憂傷快樂、憤怒平靜或軟弱固執。
分離那天打開你留下的菸盒,攤開仔細摺疊過的信紙,裡頭有一首詩,寫下幾個月來彼此靈魂交涉的軌跡,我痛哭失聲。我知道有天會忘記那些等待與忍耐多麼椎心,忘記眼神交會時空氣彷彿停滯的心悸,忘記擱置在桌上的空酒瓶曾經裝滿讓我們燦笑的躁動。但我不願意太快忘記當下的生氣,氣你惦記要遠行,氣你的流浪情懷,氣你不願意試著給彼此機會,聊一聊「可能的」未來。
記憶襲來時,總感到疼痛無法再去思考什麼,我比我所想像的更在乎細微末節,而這些深淵沒有人可以幫忙過渡。我逐漸與人們擦身而過,把情感隱晦地藏在詩文裡,寫過一篇又一篇思念日記,假想這些執著等待有一天會換得等值回應,直到暗自發現這段關係又有了新的分支──還要這樣多久呢?重複嚥下嫉妒與醋意,憂憤那些不再被履行的「對彼此誠實」,心裡掩飾良久的洞,突然被風吹開了帆布,被風逆襲幾度搖搖欲墜的失神裡,終於痛下決心,走進洞裡做清創整理。
這個洞不單單是你走過的痕跡,而是過去每一段感情碰撞後積累下來。每一次結束都換得了一些功課,但我不曾溫習,只是靜置,於是一而再再而三陷入選擇題:選擇眼前所擁有,忘了問自己要什麼。重疊或開放都不適合我,只是當下害怕失去而妥協,無條件承受。漠視所求一路承受了那麼多,傷害原來那麼大,決定讓你走的時候,突然對受傷的自己感到心痛。靈魂的交涉僅是片刻,而我真正想要的,是對彼此生活有共感、願意專注一對一懇談的人,我走進那個洞中,回答了自己的問答,感情終於不再是選擇,不應拘泥於選擇。
可能終其一生,不會再遇見同樣的你,謝謝你曾經來過,讓我終於是我。
靈魂彼此深愛過,就不必滯留。
原刊載於 聯合報繽紛版 【愛情心靈國】
2021/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