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Halle's讀家城事
八年前,七月夏季中午,辦公室外豔陽燒烤著柏油路。辦公室內只有我一個人,空氣燥熱黏膩,我打算隨意打發胃腸,把未完成的雜誌企劃word檔作為午休期間的「主食」。
那時文科背景的我,婚後因配合工程師先生,北上登陸新竹,首次跨進新興大樓拔地而起的竹北縣治特區、高鐵區等。彼時隨身行李僅有淺薄文案經驗、一顆感性高敏腦,在訴諸理性科學的竹北水泥叢林裡,科技工程職缺千帆過盡,皆非心之所向。孤立茫然了一個冬季,春花開前,命運將我推進一間專執行人文史地的創意公司。
公司玄關入口處,吊掛著一顆光線溫柔的球體燈。室內四面冷白牆壁,點綴幾幅彩色油畫和藝術品,書籍滿到紛紛被木製書櫃吐出來。約10坪空間內,一位埋頭趕稿貌似張愛玲的總監、香菸味,還有資歷弱不禁風的我。

開始上班後,生活便是「手裡山海、眼裡淚海」。每日被各種專案死線包圍,鐵路史專案被鐵路局掛電話,文化策展稿件改了一千零一次。返家後,半夜扭開小檯燈,邊修改企業雜誌稿,邊以眼淚祭祭今日又被退回的企劃。
於是隔天早晨又來到。一位近八十歲的奶奶,以纖細見骨的手掌緩緩地推開大門,步伐細碎地朝我走來。「早啊,新來的漂亮小姐~」她說話聲音細如棉線。
奶奶是公司的房東娘,就住在二樓。頂著一頭捲捲的灰白髮,身高不到150公分,奶奶每天都穿著同一件褪色的及膝外套,像小矮人披著巨人的衣服。任務是下樓進公司向總監收取每月的房租,同時瘋狂打開話匣子。
「小姐~吃飽了嗎?」、「中午了休息一下啊。」、「妳很健談耶!」幾句話像紗布,一一敷在我這隻被拔光羽毛、毛孔破皮的菜鳥身上。「還沒下班喲?」夜幕低垂時,奶奶總會再三叮嚀:「門口那盞燈不要關喔。」她每天坐在玄關那盞燈下,靜靜地望向街道,等丈夫騎車回來,然後一起上二樓。
後來我開始「害怕」聽到大門緩緩被拉開的聲音。因兒女不在身邊,奶奶總是期待有人可以聊天。她的分享有著相同構圖:總監創業艱辛,自己很有佛心沒漲房租。趕稿時分秒必爭,我難免眉頭一皺:「不好意思,我先忙喔!」接著望著她黯然離去的背影。明天又會重複一樣的對話。
那個盛夏中午,奶奶不是獨自一個人進來,手裡還拿著一顆粽子和湯麵。接著遞送到我面前,笑著說:「再忙也要吃午餐啊。」說完,她轉身離開。
辦公室空無一人,粽子站在電腦螢幕與我的心臟中間。撥開粽葉,我開始啃食濕潤的糯米並喝湯,想起自己長期處理文化歷史等訴諸人文溫度的內容,卻在現實生活中,連腸胃都無暇照顧,也沒有心力與人建立溫暖的連結。
不過,忙碌又得應付奶奶的日常,在某天之後不再一樣。
半年多後,冬季傍晚傳來消息,奶奶的丈夫因車禍頭部重創,緊急送往醫院手術急診。等候手術的那三日,奶奶異常地安靜,只簡短地說了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喃喃自語處理血衣令她慌恐。
不到一個禮拜,奶奶便得知丈夫回天上的消息。她開始忙於處理丈夫後事,不再來探班話家常,也不會提醒我燈不要關,從此缺席玄關燈下。
我還是很常加班至天色已晚,也偶爾會錯過中餐。但只要想著曾有人為我準備了粽子和湯麵,瞬間還是會有這個空間究竟是公司還是家的錯覺。
問候、感恩和交流,在勞碌奮鬥的日子裡,我有沒有錯過些什麼?某天下班,離開公司前,戴上安全帽轉動機車引擎時,我又熄火下車,走回幽暗的玄關處。

接著按下電源鍵,燈光又亮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嘴裡似乎還留著粽子與湯麵的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