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直喝不慣用奶油炒麵粉做基底的西式玉米濃湯,她習慣用小康寧鍋裝上六分滿的水,先加入一罐玉米粒與一罐玉米醬罐頭,讓水漲到八分滿,然後再開火咕嘟嘟的煮沸它,等玉米粒們在鍋裡隨著滾水泡泡上下彈跳時,倒入已經調好的太白粉水勾芡,讓玉米粒們在有點稠稠的湯汁裡飄搖時,再徐徐加入蛋液,左手將裝蛋液的碗高舉,眼看著黃色線條細細的垂入湯心,右手用湯瓢慢慢在鍋中畫圈,這樣控制著湯水滔滔裡的蛋花像菊花瓣般慢慢舒展開來。
要記得馬上關火,見好就收,用餘熱催熟蛋花,讓它的口感上了桌都還是永遠不老。
每一次都忘記問她是何時下調味料了, 因為當蔥花灑入的間刻一鍋甜香的玉色襯著黃花綠葉冉冉,這樣子的美景對幼時的我來說跟看魔術師從高帽裡拿出兔子般引人入勝。
[先勾芡,後加蛋] 跟 [先加蛋,再勾芡] 有何不同?外婆想了半晌,說 : 滾水時的高溫會把先倒入的蛋液直接煮老,成為乾硬的蛋絲,跟其他湯料混合之後會有混濁感,如果再加上勾芡會讓整鍋湯坨坨的模糊粗糙 ; 然而如果是將勾芡這個動作放在〝倒入蛋液〞之前,不僅能控制勾芡的濃淡外還能讓蛋液以有點稠度的湯水做溫床來緩衝蛋花的熟成, 而增加湯的爽滑細膩感。
飯桌上讓用餐的人享用美味,吃的舒心,這是女主人對整個家族最基本的愛。
外婆是在小事上都很用心的人,小到一碗湯、大到待人處事,見微知著。
她的仔細某個方面也讓我從小就很[嘴刁]。
深綠色的芥藍菜,市面普通的炒法都會流下苦澀味,但外婆的做法是將橄欖菜的大葉子用手摘成寸許、嫩葉與菜心梗子用斜刀切成片,熱鍋冷油,下鍋爆炒一下,飛入一點點雞精,最重要的是下一小茶匙白糖,之後由邊邊加酒嗆鍋,隨即蓋鍋燜一分鐘,這樣炒出的芥藍菜又脆又香又不苦,非常下飯。
越簡單的菜色,越不容易完成。不只清炒芥藍,經過外婆的調理連涼拌苦瓜都是我小時候心水的佳餚。
在外婆的廚房裡我是個勤勉的小幫手也是光榮的試吃員,加上熱烈的學習態度,幼年的我幾乎愛上了所有鍋碗瓢盆,洋樓高窗上篩進的陽光悠長的勾劃在白磁磚貼成的舊式灶台和流理台表面,電鍋裡的飯剛煮好,熱烘烘的蒸氣頂著鍋蓋吭吭作響,洗菜時的水珠噴濺在磁磚上有種光滑清冷的氣味,一旁的我喜歡亂七八糟的抹去水漬然後把冰涼的手心摀在臉頰上,外婆側頭看著,嘴角彎起淡淡笑意。
二伏天裡的深夜,大地間終於迴光返照般涼了下來,蟲鳴聲時近時遠,外婆靜靜的幫外公沏上一深瓷杯鐵觀音,他們倆一面嗑著瓜子、一面低聲話著家常,大門開著,隔著內裡的紗門可以看到屋簷外的月光,外婆扇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拍在我背上,睡意讓我睜不開眼,卻還執意掙扎著要跟他們一起出門。隔天早上,莫明其妙的從床上驚醒,細細回想昨夜,應是被哄睡的我先被抱上床後,外公外婆就攜手偷偷到前院的院牆前等曇花一現,月光下美景當前,兩個人做個〝才子佳人〞的約會,於是被排除的〝電燈泡〞怎麼會開心呢?當然是抱怨加悶氣了,中午的餐桌前,我垂眸依然在鬱結中,外婆放了一碗什麼在面前,濃郁的香味引人入勝,我悄咪咪的抽抽鼻翼,一碗飄著細油花的湯羹裡有著嫩嫩的豬肉片和沒看過的[植物],不是熟悉的金針花而是有重重白色厚實花瓣和淡綠色花蒂的蔬菜,連有些稠稠的湯汁也是因為加了它的緣故,入口花瓣香軟花蒂有些脆實,與豬肉的甘味融合讓湯非常好喝,夢裡的曇花現在在我碗裡美味開花了。
我再次發覺外婆能把許多東西變成餐桌上的美食,真是太神奇了。至於那棵曇花樹,我對它的情感昇華到了另一個檔次,不只是視覺上的美感,連經過它都讓我充滿口腹之慾。
在這樣的日常裡,我學會了不僅僅是烹飪的技術,更是對食材的尊重與愛。讓這些觸發了我想要了解這每一道簡單菜色,背後所蘊藏著的時間與用心。外婆的廚房成為了我最初的味覺食習處,每一道佳餚都是她用愛為我鋪設的成長路標。
而今,當我站在廚房中,手握著鍋鏟,看著炊煙繚繞的爐台,回想起那些在外婆膝下度過的日日夜夜,心中湧起的是無限的感激與思念。對我來說,愛吃鬼的研習社並不僅僅是學習如何品味食物,而是學習如何在每一道菜中,體會那份真摯的愛與用心。因為,只有懂得用心的人,才能真正成為生活中的美食家。
這些日常的點滴,成就了我如今對美食的熱愛,也成就了那段充滿愛與回憶的成長歲月。
在這樣的回憶中,我與外婆共享的每一個瞬間,都像是那曇花一現的美麗,雖然短暫,卻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恆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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