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趟旅程實在決定得太匆促,直到搭上飛機前,行程表上竟還留著整整一天的空白。對旅行一向實行「目標」規劃的我,「空白」幾乎是不可容許的存在。但也或許,正是這段空白,悄悄為我的旅途打開了一扇名為「可能性」的門。
既然人已來到歷史悠久的大阪府堺市,我索性轉個念,何不讓這座城市來引導我,開始一段無預期的探索?
於是行程空白這天,我跳上堺市知名的「百年路面電車」,任由它用那不疾不徐的節奏,載我穿梭於老街與巷弄之間。這彷彿從昭和時代緩緩駛來的步調,也讓我的心靜靜地慢了下來。電車前方的電子面板顯示下一個停靠站為「妙國寺」。雖對這座寺的名字很陌生,但能被當作車站名稱使用,應該是座值得一探的古寺才對,因此便決定在此下車前往參訪。
從車站走向妙國寺的途中,街道寧靜而簡樸,突顯了歲月沉澱後的清朗。不過一路走來沒看見半個人影,心裡不禁開始懷疑,該不會我只是誤闖進某個當地人才知道的小景點吧!?
事後證明我錯了,還大錯特錯!這裡可不是什麼默默無聞的小景點,而是一座對歷史愛好者而言絕不能錯過的重要古剎。因為百年來妙國寺不僅與堺息息相關,更深深銘刻著那段動盪年代的記憶。接下來我將分享一些關於妙國寺的歷史與故事,也記錄下我親自造訪後的所見所感與心得。
關於妙國寺的趣聞與歷史
一、樹齡超過千年,日本唯一的大蘇鐵枯山水庭園
站在寺門前,我先花一點時間閱讀介紹牌的內容。上面寫到:寺內的枯山水庭園是以一棵極為稀有的大蘇鐵為中心所建,這不僅是日本唯一一座以蘇鐵為主體的枯山水庭園,且大蘇鐵樹齡已超過一千一百年,本身更是堺市指定名勝、國家級保護植物。
一座由千年老樹守護的庭園,光是這個畫面,就足以讓人心生敬意,同時心中也浮現一絲好奇:這樣的枯山水庭園,若與京都天龍寺相比,又會展現出怎樣截然不同的風韻呢?
懷著一點朝聖的心情走進寺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方種有幾株蘇鐵的小庭園——幽靜、素雅、別緻有餘,但似乎少了點預期中的震撼。
我忍不住在心裡冒出一句:「欸?這樣的規模也能被列為名勝嗎……?」
不過話才剛冒出來,理智線馬上補了一句:**「**喂,不可以把地方古剎跟千年天龍寺這種重量級選手放在一起比啦!」

妙國寺內一座種有蘇鐵樹的小庭院(照片來源:北漂長住拍攝)
結果,我又誤會啦!而且還誤會得很離譜。原來真正的蘇鐵枯山水庭園,其實是需要另外付費才能進入的獨立空間。只因為出門前沒做功課,我完全不知道寺內還藏著這麼一處隱藏版區域。
事後回來查資料,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妙國寺最值得一看的重點之一,當下真是只有苦笑。這下,連錯過都錯得很徹底。
接下來看見的是妙國寺的主建築,看起來比預期中新穎不少,不太像古寺。原來,妙國寺自1562年創建以來,歷經大阪夏之陣與二戰等多次戰火摧殘,建築早已數度毀損又重建,現在看到的建築是1973年重建的建物。如今的樣貌,也許不再古色古香,卻依然為我們訴說著堅韌與重生的歷史。

妙國寺(照片來源:北漂。長住拍攝)
二、織田信長與夜哭鐵樹的趣事
每座古蹟都有著不可考的趣事,當然妙國寺也有!
妙國寺院內那棵樹齡超過一千一百年的大蘇鐵,自古以來就像是一位沉穩的守門人,安安靜靜地守護著堺這座城市。據說,在戰國時代,統一天下的大名織田信長初見這棵蘇鐵時,便對它一見傾心,便下令將其移植到他的居城-安土城(位於滋賀縣近江八幡市)。然而,這位離鄉背井的「植物旅人」顯然無法適應新環境,因而夜夜啼泣,每晚泣訴著:「我要回堺、我要回堺……」。織田信長被這種詭異的聲響惹煩了,一怒之下,竟下令將它砍除。
沒想到,就在刀鋸落下的一刻,這棵蘇鐵竟從傷口流出鮮紅如血的液體,甚至像蛇一般扭動掙扎!這詭異景象把信長也嚇了一跳,因此命人將它返送回堺的妙國寺。
回到妙國寺的蘇鐵樹幾乎奄奄一息,但經僧人們日夜誦經照料,最終讓這棵受傷的古樹慢慢恢復了生機,也從此留下一段趣聞傳說。
三、德川家康本能寺之變前的下榻地
相傳,在本能寺之變前夕(1582年),德川家康正好來到堺港觀光,途中曾在妙國寺短暫下榻。不過,關於德川家康是否真的在妙國寺留宿,相關的資料不多,只有在一些地方誌或寺廟傳說曾經提及過。因此,我也無從得知他當時是以旅人輕鬆的心情投宿,還是已知織田信長遭遇變故、心情急轉而下的狀態下入住。但可以確定的是,本能寺之變發生時,德川家康確實人在堺市,並在事件爆發後展開一段驚險萬分的逃亡旅程,即「伊賀越え」的傳奇撤退。
雖然文字能找到得資料不多,不過卻找到一個有趣的導覽行程-【堺歴史散歩「本能寺の変前夜の堺 徳川家康の足跡散策」】。參加後或許能得知更多細節也說不定!有興趣的人倒不妨可以參考看看。
四、震驚世界的悲劇──堺事件與土佐十一烈士的切腹
這起事件發生於1868年3月,也就是大政奉還(1867年)後的隔年。此時期是明治維新初期,也是舊幕府體制與新政府交替的過渡期。
當時,十一名法國水手從軍艦「杜佛內號(Dupleix)」擅自登陸堺港(今大阪府堺市),期間涉嫌騷擾當地女性、搶奪酒食、任意喧鬧。這類行為在西方或許是軍人放假玩樂的小插曲,但對講求名節與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武士來說,卻無異於公然挑釁與羞辱。因此駐守當地的土佐藩士與法國水手們發生激烈衝突,最終導致十一名法國水手被擊斃。
消息傳回後,時任法國艦長杜貝蒂・圖阿爾(Dupetit Thouars)極為震怒,向剛成立不久的明治政府提出強烈抗議,要求日本政府:正式賠償、出面道歉,並處決涉事武士。這對處於外交壓力與內政動盪的新政府來說,是一場棘手的外交危機。明治政府為平息事端,只能同意法國要求,交出二十名土佐藩士,並預定在堺市的妙國寺執行處刑。
行刑當日,妙國寺本堂庭院被用作行刑場所,法國領事與隨行官員皆在場監視。然而出乎法國意料的是,他們所要求的「斬首」,最終卻變成日本武士以傳統的「切腹」方式執行。
這並非明治政府的安排,而是這群土佐藩士堅持的選擇。對他們而言,這不是承擔罪責而是為國捐軀!他們要以死亡證明自己的忠誠與尊嚴,如此高尚的情操就不應像罪犯般被斬首,而是該以武士最高貴的方式死去-切腹。
而這場儀式帶來的震撼,遠超過法國人所能想像(別說法國人了,我個人也很震憾)。首先切腹不是同時進行,而是一人接一人地輪流開始;再來每一位武士在切腹後以憤怒的眼神看著法國領事,同時還將自己的內臟掏出,奮力往法國領事丟過去。這些舉動震驚了法國領事(據說還嚇到臉色發白,甚至昏厥)。
法國領事眼睜睜地看完第十一位武士完成切腹後,終於無法再承受這樣的場面,立刻要求中止處刑。最終,共十一名武士自刎,其餘九人獲得赦免,這也成為歷史上著名的「土佐十一烈士」。
這起事件讓世界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見識到武士將忠誠、尊嚴與死亡緊緊綁在一起的精神,不僅在當時震驚歐洲與日本,更成為外國人對「日本武士道」最駭人也最強烈的印象之一。
這十一名土佐藩烈士目前於妙國寺中,分別設立供養塔與慰靈碑,1920年也以「殉難者」的身份入祀靖國神社。
那天在宇賀德正龍神堂旁看到幾座墓碑,心想不宜打擾,拍照時還特地避開。沒想到回頭查資料才發現,那幾座墓碑竟是十一位土佐藩烈士的慰靈碑。
歷史不總以紀錄形式存在,它有時是默默佇立身旁,等的不是注視,而是一瞬間的駐足與回望。那一刻,不只是看見,更是致敬。

宇賀德正龍神堂,右邊即是土佐藩烈士的慰靈碑(照片來源:北漂。長住拍攝)
一段古剎之旅,撞見了時代的斷層與矛盾
原以為這只是個無腦的空白行程,沒想到竟在百年電車的引領下,走入了一個曾經登場過戰國大名與明治維新重大事件的歷史舞台。
從織田信長、德川家康,到幕末與明治初期的外交風暴,短短一小時不到的時間,彷彿上了堂精彩卻殘酷的日本近代歷史課。對歷史感嘆加深的同時,我心中也浮現出一些疑問:堺事件發生於1868年──彼時日本已結束鎖國十年,新政府亦也成立一年,理論上應該對外國使節持較開放態度,那麼,究竟罡什麼原因,還會爆發這麼嚴重的外交衝突?
尊皇攘夷思想 × 明治新政府的外交矛盾
表面上看來,堺事件是一件涉及法國與日本之間的外交糾紛,但它的深層意涵,其實反映出政權轉換時的斷層與矛盾,更細一點來說即是幕府末期遺留下的「尊皇攘夷」思想,與明治新政府所追求的「開放進取、現代化外交」間的衝突。
堺事件中的土佐藩士,雖已效忠於新政府,卻多半仍深受舊時代武士道與尊皇攘夷思想影響。這些年輕武士徒學習的是忠義、名譽與攘夷等價值觀,而迫於政權轉換,表面上需聽命於新政權,內心卻未必真正接受外國勢力。因此當他們目睹法國水手在堺港擅自登陸、行為放肆時,不僅視為羞辱,更視為對「國土尊嚴」的侵犯;主動出手懲處,其實是種本能性的攘夷反應,也是一種民族主義式的「維護正義」。
然而,對新生的明治政府而言,外交穩定與國家現代化才是首要任務。為了平息法國的抗議與制裁壓力,政府選擇接受對方的要求──不僅賠償道歉,甚至將涉事的土佐藩士交出處決。傳統武士的榮譽與忠誠,與現代國家的外交手段與國際責任,在這起事件中產生了激烈的碰撞。
被犧牲的忠誠:撕裂的國族情感
對這些土佐藩士而言,他們當時選擇的執行方式,不是代表新政府的外交職責,而是代表著武士精神。他們認為自己是在維護家國與地方正義,卻不曾想過最終會被國家給犧牲掉。
他們以為自己是在護國,卻發現國家不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國家。這份失落與悲壯,或許就是明治維新初期最混亂也最撕裂的歷史傷口之一。

妙國寺外,刻著「土佐武士切腹」的石碑(照片來源:北漂。長住拍攝)
我以為看的是歷史,其實也正在照見自己
走訪妙國寺後,我回家查閱了與它相關的歷史事件。讀著讀著,不禁感嘆:相比妙國寺所承載的時代風雲,個人的一生是短暫又渺小。但回望自己這數十年的歲月,也歷經了不少身份的轉換、處境的掙扎與環境的變遷。
就像那些土佐藩士,在國家劇烈轉型的關鍵時刻,於忠義與現實之間做出選擇;又像那棵曾被迫離土、幾近枯萎的大蘇鐵,在流放與重生之後,依然挺立於庭園中央,靜靜見證千年風霜。 人生,不也如此?有時我們試圖轉變,有時我們選擇堅持;無論是轉身離去還是靜默守候,不論走得順遂或顛簸,時間終究會往前流,而生命,也總會在風雨過後,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我想,即使歷史再沉重,內心再矛盾,只要我們還願意前行,就能像這片土地上留下的故事一樣,慢慢地在時光裡刻下屬於自己的痕跡。。
痛過也好,喜悅也罷,終究,一切都是養分。
走出妙國寺,繼續往下一站前進!
在此一併感謝以下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