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95年真實刑案
颱風「露西」的尾巴掃過高雄,1995年深秋的雨下得人心發慌。我在《時報周刊》編輯部的舊檔案庫裡,指尖劃過一份蒙塵卷宗,封面上幾個褪色的紅字像凝固的血跡:《陳山虎案全記錄》。
我叫張介安,是個記者,也是偶然撞入此案深淵的人。十年前那場滅門血案,如同城市一道隱秘的傷疤,在雨聲裡隱隱作痛。卷宗裡的照片猝不及防刺入眼簾:林文雄宅邸客廳,滿地狼藉,凝固的血跡在照片裡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醬黑色。法醫冰冷的文字標註著:孕婦王美娟,身中三十七刀,其中十七刀集中於隆起的腹部。她倒下時,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染血的塑料髮卡——那屬於她五歲的女兒林曉婷。曉婷小小的身體蜷在沙發後面,頸部幾乎被利刃割斷。林文雄和他年邁的父母,也倒在通往臥室的走廊上。這五具屍體,無聲地控訴著一個雨夜的瘋狂。
十年前那個夜晚,暴雨如注。陳山虎,江湖人稱「虎哥」,他的「新聯幫」盤踞在高雄港碼頭一帶。賭桌上翻雲覆雨,林文雄欠下的賭債如同滾雪球,壓垮了最後一絲情面。陳山虎,這個在媽祖廟裡進香時虔誠得近乎卑微、連說話都怕驚擾神明的男人,此刻坐在他那間煙霧繚繞的堂口,面沉如水。他的眼鏡片在昏暗的燈光下反著光,遮住了眼底的寒芒。手下「阿狗」和「黑松」垂手立在一旁,空氣裡瀰漫著鐵鏽和汗水的味道,以及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
「虎哥,林文雄那小子,」阿狗的聲音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又…又躲了。電話不接,人找不到,擺明了要吃下這筆賬。」

陳山虎沒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摘下那副金絲眼鏡,用絨布輕輕擦拭著鏡片,動作專注得如同在進行某種儀式。眼鏡被仔細放在香案上,緊挨著媽祖神像慈祥的底座。他雙手合十,對著神像閉目低語了幾句,聲音輕得像嘆息。當他重新睜開眼,戴上眼鏡時,那眼神已徹底變了——冰冷、堅硬,像淬了火的刀鋒。
「敬酒不吃,」他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像冰塊砸在地板上,「那就讓他全家吃罰酒。備車。」
雨幕吞噬了城市。兩輛沒有牌照的轎車如同黑色的鯊魚,切開雨簾,悄無聲息地滑向林文雄位於苓雅區鬧中取靜的獨棟宅院。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
門鈴響了。林文雄透過貓眼看到是陳山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門。他臉上堆著強擠出來的笑:「虎哥,這麼大雨天還勞煩您跑一趟,錢的事……」
話未說完,陳山虎身後的阿狗和黑松猛地撞開門,巨大的力量將林文雄撞得踉蹌後退。陳山虎一步跨入,反手重重關上大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雨聲。客廳裡溫暖的燈光下,林文雄的妻子王美娟正挺著孕肚,給五歲的女兒林曉婷梳頭,手裡還拿著一枚剛取下的塑料髮卡。老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驟然的變故讓所有人僵在原地,曉婷嚇得小嘴一癟,躲到母親身後,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角。
「虎哥!虎哥你這是幹什麼!」林文雄聲音變了調,試圖上前。
陳山虎沒理他,目光掃過驚恐的女人和孩子,最終落在林文雄臉上,聲音平靜得可怕:「林老闆,日子過得挺安逸?債,該清一清了。」
「虎哥,再寬限幾天,就幾天!我砸鍋賣鐵也……」林文雄語無倫次。
「晚了。」陳山虎打斷他,輕輕吐出兩個字。
他身後的黑松猛地抽出一把開山刀。寒光乍現的瞬間,伴隨著王美娟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曉婷驚恐的哭嚎。殺戮,在溫暖客廳的燈光下,在電視肥皂劇的背景音裡,毫無預兆地爆發了。

刀光在溫暖的吊燈下瘋狂閃爍,每一次揮砍都帶起刺目的血線。林文雄試圖反抗,被幾刀劈倒。老人剛站起來,就被捅穿了腹部。王美娟死死護著尖叫的女兒,被踹倒在地,刀鋒無情地落在她身上,尤其那孕育著新生命的腹部。慘叫聲、哭喊聲、鈍器撕裂肉體的悶響、傢俱被撞翻的碎裂聲,瞬間塞滿了整個空間,又被緊閉的門窗死死摀住。曉婷小小的身體被粗暴地拖出來,稚嫩的脖頸在刀鋒下顯得無比脆弱……混亂中,那枚粉色的塑料髮卡從王美娟無力的手中掉落,「嗒」的一聲輕響,滾到血泊邊緣。
當一切聲音都沉寂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客廳如同地獄。陳山虎站在血泊中央,胸膛起伏,眼鏡片上濺了幾點暗紅的血珠。他環視一週,目光掃過那些曾經鮮活、此刻已不成人形的軀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茫的冰冷。
他慢慢走過去,彎腰,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地上那枚沾了血的粉色塑料髮卡,彷彿在撿起一件易碎的古董。他看了看,順手放進了自己西裝的內袋裡,動作自然得像撿起一枚掉落的硬幣。然後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鏡片上的血點,直到鏡片重新恢復清亮。
「收拾乾淨。」他對呆立的手下說,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他重新戴上眼鏡,推開門,率先走入門外依舊滂沱的雨幕中,身影很快被黑暗和雨水吞噬。

滅門的消息如同投下了一顆震撼彈,瞬間炸裂了整個台灣社會。報紙頭版被觸目驚心的標題和打了馬賽克依然令人窒息的現場照片佔據。「禽獸不如」、「人神共憤」的斥責鋪天蓋地。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談論這樁慘案,恐懼和憤怒的情緒在城市的空氣裡發酵。警方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專案組迅速成立,代號「雷霆」。我被報社指派全程跟進,一頭扎進了這個血腥的漩渦。
最初的調查如同大海撈針。現場被破壞得厲害,兇手顯然有備而來。林文雄生意場上的恩怨、陳山虎賭債的糾紛,線索紛亂如麻。陳山虎和他的新聯幫更是如同人間蒸發,消失在高雄錯綜複雜的街巷與幫派網絡之中。
突破口出現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碼頭。一個負責處理兇器的小角色「老鼠」,在巨大的恐懼和警方懸賞的誘惑下,頂不住壓力,偷偷向警方投案。他顫抖著供出了那晚參與行兇的幾個核心名字:阿狗、黑松,以及他們背後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在媽祖面前虔誠禱告的男人——陳山虎。
抓捕在深夜展開。我跟著警方行動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目標地點是陳山虎一個情婦的公寓。破門的瞬間,強光手電刺破黑暗。陳山虎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沒有睡,似乎就在等著這一刻。他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茶几上,攤開放著一本線裝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旁邊一杯清茶還嫋嫋冒著熱氣。當冰冷的手銬銬上他手腕時,他抬起眼,目光透過鏡片,異常平靜地掃過我們這群闖入者,最後落在那本經書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預審室裡,燈光慘白。陳山虎端坐著,金絲眼鏡後的眼神深不見底,像兩口枯井。負責主審的是經驗豐富的老刑警王振綱,人稱「綱哥」,臉上刀疤記錄著他與黑道搏殺的半生。
「陳山虎,那晚的事,是你帶的頭?」綱哥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陳山虎沉默,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腕上的銬子。
「林文雄的老婆,肚子裡懷著的孩子,跟你有什麼仇?」綱哥向前傾身,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他,「五歲的小女孩,曉婷,她叫你一聲『叔叔』,你怎麼下得去手?」 綱哥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針,狠狠扎向陳山虎。
陳山虎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他捻動銬子的手指停了下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鏡片後的目光,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晃動,不再是那深不見底的枯井,而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喉結上下滾動,彷彿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那空茫冰冷的平靜面具,在提及曉婷名字的瞬間,猝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預審室外,透過單向玻璃看到這一幕的我,心跳漏了一拍。那個在血泊中撿起髮卡的細微動作,再次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王振綱精準地抓住了惡魔身上那唯一一絲尚能稱之為「人」的破綻。
漫長的心理拉鋸開始了。綱哥不再提具體的血腥,轉而談起陳山虎早逝的父親,談起他那個體弱多病、全靠他供養的母親,談起他少年時在碼頭扛包養家的艱辛……語調低沉,如同在和老友敘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預審室裡煙霧瀰漫。陳山虎的頭顱漸漸低垂下去,肩膀開始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那孩子……」 陳山虎的聲音突然響起,嘶啞乾澀,像砂紙摩擦,「她…很怕痛……小時候摔一跤,都要哭很久……」 他猛地抬起頭,眼鏡片後一片模糊的水光,「我對不起我媽……她信了一輩子佛……」
防線崩潰了。他斷斷續續地供述了賭債的逼迫、林文雄的「不識相」、動手前在媽祖像前的禱告……以及那晚的每一個細節。當說到王美娟母女的慘狀時,這個冷血屠夫終於失聲痛哭,像個迷路的孩子。他顫抖著從內袋裡掏出那枚粉色的塑料髮卡,緊緊攥在手心,骨節發白。
1988年一個沉悶的清晨,刑場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陳山虎、阿狗、黑松等七人被押解出來。陳山虎穿著整潔的囚衣,金絲眼鏡依舊架在鼻樑上,只是鏡片後的眼神徹底空了。他拒絕了最後的麵條,只要了一杯清水。臨刑前,他望向灰濛濛的天空,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像是在念誦經文,又像是在呼喚某個名字。
槍聲響起,沉悶而短促。幾具軀體倒下,結束了一場以血腥開始、以死亡告終的輪迴。

陳山虎伏法,並未終結風暴,反而成了更大浪潮的開端。此案掀起的滔天民怨,給了當局一把無上鋒利的「尚方寶劍」——「一清專案」掃黑行動旋即以雷霆萬鈞之勢席捲全島。報紙頭版日日更新著觸目驚心的數字:三千一百七十六人!名單像雪片般鋪滿警局的公告欄,再被媒體放大到全社會的眼前。
「一清專案」,這三個字成了懸在無數人頭上的閘刀。我穿梭在風聲鶴唳的高雄街頭,追蹤報道這前所未有的「大掃除」。警笛聲日夜呼嘯,突擊檢查的強光手電頻繁刺破深巷的夜晚。我目睹便衣警察衝入喧鬧的賭場和酒家,將紋身漢子們反剪雙手粗暴地塞進警車;也曾在分局門口,看到哭嚎的女人和孩子被警戒線擋在外面,徒勞地呼喊親人的名字。城市瀰漫著一種怪異的亢奮與恐慌交織的氣息。
一天深夜,在碼頭附近一家通宵營業的小麵攤,我意外遇到了綱哥王振綱。他獨自坐在角落,面前的滷菜幾乎沒動,一杯高粱酒卻已見底。昏黃的燈泡在他臉上投下疲憊的陰影,那道標誌性的刀疤也顯得黯淡無光。與刑偵時那個銳利如鷹的警官判若兩人。
「張記者,」他抬眼看到我,扯出一個苦澀的笑,示意我坐下,「來,陪我喝一杯。」
我坐下,給他斟滿酒。他仰頭一飲而盡,喉嚨裡發出沉悶的咕嚕聲。
「抓不完…根本抓不完。」他抹了抹嘴,眼神有些渙散地望向棚外深沉的夜色,「名單是上頭定的,數字是上面要的。三千?呵……」 他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有的,不過是街邊收點保護費的小混混,頂多算個『社會垃圾』,夠不上『黑』。有的…哼,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名字被『做』上去的。真正的大家伙?」 他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油膩的桌面,「早收到風聲,躲得乾乾淨淨,或者…上面有人打了招呼,動不得。」
「那陳山虎呢?」我忍不住問,「他這種,算不算『大家伙』?」
「陳山虎?」綱哥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嗤笑,帶著無盡的嘲諷,「他?他不過是個頂在前頭的瘋子!是個給上面送來的『大禮』!沒有他那場血案,沒有民怨沸騰,『一清』這刀,能這麼快、這麼狠地砍下來?」 他又灌下一杯酒,眼神變得銳利而痛苦,「他陳山虎是死了,可這血,白流了嗎?你看那些被『掃』進去頂數的,他們家裡哭瞎眼的老娘,他們剛會叫爸爸的孩子……這他媽叫哪門子『清』?」

麵攤棚頂的燈泡被風吹得搖晃,光影在綱哥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明明滅滅。那裡面翻湧的,是憤怒,是無力,是信仰崩塌後的巨大虛無。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倒酒,一杯接一杯。我看著他刀疤縱橫的臉在酒精和燈影下扭曲,彷彿那張臉本身也成了這荒謬時代的一處傷口。棚外,掃黑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又呼嘯著撕裂夜色遠去,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荒誕劇的背景音。
離開麵攤,綱哥的話如同冰冷的鉛塊沉在我心底。我決心去挖掘「一清專案」名單背後的真相。憑藉記者的身份和人脈,我艱難地接觸到一些被「管訓」人員的家屬。在基隆港區一間瀰漫著魚腥味和霉味的狹小出租屋裡,我見到了李國棟的妻子。她懷裡抱著一個瘦小的嬰兒,身邊還依偎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國棟……他就是個在漁市幫人搬貨的,」女人雙眼紅腫,聲音嘶啞,像是哭了很久,「力氣大,脾氣直,得罪了管市場的『海龍幫』一個小頭目……上個月,『一清』來了,人就被抓走了,說他是什麼『暴力團伙成員』……」 她顫抖著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管訓通知書」,上面蓋著冰冷的大印。
我翻看著自己積累的採訪筆記和收集到的零星證據,一個令人齒冷的輪廓漸漸清晰:一些真正盤踞多年、根基深厚的幫派,其核心人物或提前隱匿,或因某些盤根錯節的保護傘而安然無恙。而大量被填入那「三千一百七十六人」這個冰冷數字裡的,是像李國棟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或是某些勢力藉機清除異己的犧牲品。這場以正義和肅清為名的風暴,內核充斥著精密的算計與骯髒的置換。
我將初步調查寫成內參,試圖遞交給有良知的民意代表。然而,稿件石沉大海。幾天後,報社主編面色凝重地將我叫進辦公室,桌上正攤著我的那份報告。
「介安啊,」主編掐滅了煙,語氣帶著少有的語重心長和不容置疑,「你的筆頭,社裡一直很看重。但這件事,水太深了。『一清』是上面的國策,是民心所向。你這些……捕風捉影的說法,缺乏過硬的實證,放出去,只會擾亂社會視聽,給報社惹來大麻煩。到此為止吧。」 他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礙眼的灰塵,「陳山虎的案子寫得很好,民眾愛看那個。多寫寫那個,挖掘點血腥細節,安全,也賣座。」
走出主編室,我靠在走廊冰冷的牆壁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窗外陽光刺眼,照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上,一片光鮮亮麗。那些被掩埋在「一清」宏大敘事下的個體悲鳴,那些被權力機器隨意碾碎的命運,都在這片光芒下,無聲無息地蒸發了,彷彿從未存在過。我口袋裡還放著李國棟妻子偷偷塞給我的那張管訓通知書複印件,薄薄的紙片此刻卻重如千鈞,灼燒著我的皮膚。
日子在表面的喧囂和內在的麻木中滑過。陳山虎案的熱度早已被新的社會新聞取代,「一清專案」的捷報也漸漸淡出頭條。高雄似乎恢復了它慣有的、帶著鹹濕海風的節奏。直到一個同樣飄著細雨的黃昏,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張記者?我是…陳山虎的老母。」
我心中一震。按照陳山虎當年模糊不清的供述,我費盡周折,才在台東一個偏僻山村的角落,找到了這位幾乎被世人遺忘的老人。她住在一間低矮破舊的磚房裡,屋內昏暗,卻收拾得異常整潔。正中牆上,掛著一幅褪色的媽祖畫像,香爐裡積著厚厚的香灰。畫像下方,一張小小的供桌上,擺放著陳山虎的牌位,前面除了水果,還端正地放著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裡面赫然是那枚粉色的塑料髮卡。
阿嬤身形佝僂,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苟。她顫巍巍地給我倒了杯粗茶,渾濁的眼睛望著兒子冰冷的牌位,沒有淚,只有一種近乎枯槁的平靜。
「阿虎…他從小怕我難過,」阿嬤的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他爸走得早,他十幾歲就去高雄碼頭扛包…那麼重的活,回來手上全是血泡,也從不跟我叫苦……每次回來,都會去村口的媽祖廟磕頭,求媽祖保佑我身體好……」 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牌位邊緣,「他後來…走了歪路…我知道,勸不住。他給我寄錢,蓋這間屋,我…我都拿去添了廟裡的香油,求神明寬恕他的罪……」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供桌上那枚髮卡,停頓了很久,才繼續開口,聲音像風吹過破敗的窗紙:「他伏法前…託人帶話給我,就一句:『阿母,我對不起您,也…對不起那枚髮卡的主人。』」 阿嬤深深吸了一口氣,乾癟的胸腔起伏著,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他讓我…把這髮卡,供在媽祖面前,日日替他…向那苦命的小女孩贖罪……可這罪…媽祖能赦,人心…能安嗎?」
她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拿起三炷香,在媽祖像前的燭火上點燃。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畫像上媽祖慈悲的容顏,也模糊了牌位前那枚小小的、帶著不祥血色的粉色髮卡。香火明明滅滅,映照著老人刻滿風霜、無悲無喜的臉。贖罪?在這繚繞的煙霧裡,在那些被「一清」風暴無聲吞噬的螻蟻命運面前,這個詞顯得如此蒼白而虛妄。
離開那座被山嵐和香火籠罩的寂靜小屋,高雄的霓虹在遠處海面上投下浮動的光影。我獨自走在返回市區的夜路上,口袋深處,那枚冰冷的髮卡輪廓清晰可辨——它不再是證物編號,而是沉甸甸的、無聲的詰問。
十年光陰倏忽而過。我已離開新聞一線,在南部一所大學裡教授新聞倫理與紀實寫作。又是一年深秋,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細雨斜織,與當年翻閱陳山虎卷宗時的雨聲如出一轍。學生們埋頭於筆記電腦,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細碎而規律。
一個年輕的學生舉手提問:「老師,您課上提到台灣八十年代末的『一清專案』,官方數據說是肅清黑幫的關鍵轉折點。但我在網上一些論壇看到零散的說法,認為那場運動本身……也有黑暗面?我們做歷史追溯時,該怎麼處理這種相互矛盾的信息?」 他的眼神清澈,帶著未經世事的探詢光芒。
我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和迷離的雨線,思緒被猛地拽回那個瀰漫著血腥、謊言與香火味的年代。李國棟妻子絕望的眼神,綱哥在麵攤燈光下疲憊而憤怒的臉,陳山虎母親在媽祖像前枯坐的佝僂背影……無數畫面洶湧而至,最終定格在供桌上那枚小小的、染血的粉色髮卡上。
「所有的歷史,尤其涉及權力與暴力的歷史,」我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裡顯得有些低沉,「從來不是單一面孔的。官方敘事提供骨架,但血肉……往往藏在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在親歷者的沉默裡,在看似微不足道的證物中。」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學生們年輕而困惑的臉,「記住,當你們面對一個宣稱要『清掃』一切黑暗的宏大運動時,不妨多問一句:是誰在定義『黑暗』?被清掃的,真的只有黑暗嗎?而清掃之後留下的巨大空白裡……又填進了什麼?」
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持續而單調的聲響,像無數細小的叩問。圖書館裡暖氣充足,學生們安靜地等待下文。我最終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只是讓那個關於「一清」黑暗面的疑問,連同窗外無盡的雨絲,悄然沉澱在教室年輕的空氣裡。那枚髮卡的輪廓,隔著衣料,依舊在我心口的位置微微發燙——它是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也是刺破所有堂皇敘事的一根細小的、染血的針。
後記:髮卡與香灰

當「陳山虎案」的卷宗在舊檔案庫的塵埃中被重新合上,當「一清專案」的喧囂漸漸沉入歷史泛黃的紙頁之下,我以為這沉重的一頁終於翻過。然而,時光流轉,那枚染血的粉色塑料髮卡,卻始終像一枚冰冷的鉚釘,穿透紙背,牢牢釘在我記憶深處。它提醒我,某些傷口從未真正癒合,某些雨聲從未真正停歇。
陳山虎伏法,血債看似得償。可那場以他瘋狂為引信引爆的「一清」風暴,其裹挾的泥沙與暗流,早已超出了復仇與正義的簡單邊界。綱哥在雨夜麵攤上那雙佈滿血絲、浸透無力與幻滅的眼睛,是這混沌風暴最清晰的倒影。他口中那些被名單無情吞噬的「李國棟」們,連同他們身後哭嚎的妻兒,構成了掃黑宏大敘事背面無法忽視的斑駁陰影。所謂的「雷霆萬鈞」,在精密的政治計算與權力傾軋之下,竟也成了清掃異己、填充冰冷數字的冰冷機器。正義的旗幟之下,悄然上演著不義。
我的筆,曾試圖刺破這層光鮮的幕布。然而主編室那不容置疑的揮手,像拂去一粒灰塵般輕易抹殺了真相的萌芽。「一清」是國策,是「民心所向」——這頂沉重的冠冕之下,個體的悲鳴與冤屈,只能化為宏大敘事的祭品,無聲蒸發於陽光刺眼的城市天際線之下。口袋裡那張李國棟的管訓通知書複印件,薄如蟬翼,卻重如鉛塊,灼燒著我的皮膚,也灼燒著所謂「清平世界」的虛偽畫皮。
台東山村香火繚繞的寂靜小屋裡,陳山虎老母摩挲著冰冷牌位的手指,和那句「這罪……媽祖能赦,人心……能安嗎?」的詰問,是另一種無聲的穿透。供桌上與媽祖畫像同受香火的粉色髮卡,早已超越了「證物」的冰冷定義。它是一個瘋子殘存的人性掙扎,是對暴力最絕望的懺悔,更是對所有以「正義」為名的清算與遺忘,發出的尖銳質疑。陳山虎的罪孽深重如海,但當「一清」的巨輪碾過,連同他一起被碾碎的,還有無數如李國棟般卑微的命運。誰來為這些被時代風暴捲走的螻蟻,在歷史的判詞上補註一筆?
十年後,當年輕學生清澈的目光投向「一清專案」的歷史迷霧,問出「黑暗面」時,窗外的雨聲與當年檔案庫裡的雨聲奇妙地重合了。那枚髮卡,隔著衣料,在我心口的位置再次微微發燙。它逼我承認:歷史從非單一面孔。官方的骨架需要民間的血肉去填補,而這血肉,往往藏在綱哥的醉語、李國棟妻子的淚眼、陳山虎母親的香灰,以及無數被刻意遺忘的角落裡。
於是,我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只能將問題連同無盡的雨絲,沉澱於教室的空氣中。那枚染血的髮卡,終究是一根無法拔除的刺——它刺穿堂皇的敘事,刺破廉價的慰藉,也刺向所有試圖遺忘或簡化歷史的惰性。它無聲地懸在那裡,提醒著:
當權力以「清掃黑暗」之名揮舞巨帚時,請務必看清,被掃入塵埃的,除了黑暗,是否還有無辜者的光;而掃蕩過後那巨大的空白裡,又將被何物悄然填滿。
雨還在落下。髮卡上的血色,在歲月的煙火與香灰中,未曾淡去分毫。它沉甸甸的,是一道詰問,也是一聲警鐘,在每一次歷史的輪迴即將啟動時,於無聲處,震顫迴響。
張介安 謹誌
**於高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