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63年真實刑案
整理父親遺物時,我發現了一本泛黃的筆記本,
扉頁寫著:「火會熄滅,煙永遠飄著——給介安」。1963年海風戲院那場吞噬33條人命的大火,
所有證據都隨木造結構化為灰燼,
唯獨他筆記裡夾著的那頁匿名舉報信稿紙,
水印竟與他常用的一模一樣……
父親的書房還滯留著舊報紙和廉價菸草混合的沉悶氣味。我,張介安,四十五歲,在這座南方城市當了快二十年記者,此刻卻像個闖入者,面對他身後留下的滿地狼藉——堆積如山的剪報、泛黃的照片、無數寫滿潦草字跡的筆記本。他走得太突然,留給我的只有這些冰冷的遺物和一段橫亙二十多年的沉默。母親催我盡快清理,語氣裡帶著解脫後的疲憊。
一個老舊的牛皮紙文件袋塞在書架最底層,毫不起眼。我抽出來,灰塵在透過百葉窗的光束裡瘋狂舞蹈。袋子裡只有一本硬殼筆記本,深藍色封面已磨損發白。翻開扉頁,一行熟悉的、剛勁又略顯潦草的字跡刺入眼簾:

「火會熄滅,煙永遠飄著——給介安」
日期落款是2005年,我入行剛滿一年,正是對父親那套「新聞理想」嗤之以鼻的時候。指尖拂過字痕,心口像被鈍器硌了一下。再翻頁,是關於1963年那場「海風戲院大火」的調查筆記。父親張明哲的名字,作為當年《晨光報》的社會線記者,署在幾篇發黃的剪報上,報導冷靜克制,只陳述已知事實:1963年,港都「海風戲院」午夜場突發大火,木造結構在烈焰中如紙片般坍塌,33人罹難,47人燒傷,成為戰後最慘痛的公共安全災難。官方結論:老舊電線短路引發。
父親的筆記卻截然不同。他的字跡在紙頁上奔突,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焦灼:
- 「倖存者林阿水(化名),鞋匠,坐後排左側靠過道。反覆強調:『火燒起來前,有聞到很重的汽油味!像打翻整桶!』神色驚懼,不似作偽。警方筆錄未採納此點,僅標註『情緒激動,描述混亂』。」
- 「現場流言指向戲院地主『陳永泰』(化名)。戲院經營慘淡,負債累累。永泰名下產業,僅此戲院保有高額火險保單。疑點!」 這幾個字被重重圈起。
- 「關鍵!匿名舉報信出現!直指陳永泰為詐領保險金,指使或親為縱火。信紙普通,複寫紙謄抄,投遞至警署及數家報館(含《晨光》)。內容詳實,提及汽油來源疑為陳氏名下貨運行廢棄車輛所取用。警方內部震動,重啟調查。」
筆記戛然而止,彷彿父親追蹤的線索被無形的手猛然掐斷。後面幾頁是空白。我合上本子,壓抑著翻騰的情緒。父親從未對我提起過這些。他晚年沉默寡言,偶爾目光投向虛空,是否就是在回溯這片無法驅散的濃煙?
幾天後,為了一個關於老舊公共場所消防隱患的專題,我拜訪了省警署退休檔案室管理員老吳。說明來意,提到想了解「海風戲院」案對後來消防法規修訂的推動。老吳推了推老花鏡,在佈滿灰塵的檔案架間逡巡。「那案子啊…水太深。」他嘟囔著,搬出一個標記著「塵封/未結」字樣的沉重紙箱。
箱內是當年案卷的影本,紙張脆黃。我快速翻閱著現場照片——扭曲焦黑的梁柱,廢墟裡散落的童鞋、燒焦的票根,觸目驚心。倖存者證詞筆錄裡,確實零星散落著「刺鼻怪味」、「像油味」的描述,但都被紅筆標註「待核實」或「存疑」。那份改變了案件走向的匿名舉報信影本也在其中,內容與父親筆記所載一致,措辭冷靜,細節精準得令人不安,尤其關於汽油來源的指證。信末沒有署名,只有冰冷的列印字體:「知情者」。

翻到庭審記錄部分,氣氛陡然轉變。辯護律師火力全開,質疑檢方所有核心證據:汽油味證詞被斥為「災後驚惶產生的集體幻覺」;所謂匿名信指證的汽油來源(陳永泰貨運行一處廢棄倉庫),經查證並無失竊記錄,且倉庫管理員證詞顯示案發前數月並無異常;最關鍵的是,那封匿名信本身,無法核實來源,被指為「惡意構陷」。法庭採信了辯方觀點。一審認定陳永泰為詐領保險金策劃縱火,判處死刑;二審,高等法院以「檢方所提證據,皆屬間接且無法形成唯一指向性鎖鏈」為由,逆轉判決,陳永泰當庭釋放。輿論譁然,真凶從此成謎。
「真就一點辦法沒有?」我忍不住問,聲音乾澀。
老吳搖頭嘆氣:「證據啊,老弟!現場燒得精光,啥直接物證都沒了。那封信…嘿,寫得再真,沒源頭,就是廢紙一張。上頭壓力也大,最後只能這樣。不過,」他頓了頓,「這案子也不是沒結果,至少燒出了新規矩。」他指了指另一份文件——正是後來催生《公共娛樂場所強制消防安全設置及管理辦法》的立法研討會議紀要。冰冷條文背後,是三十三條無法瞑目的生命和一個巨大的問號。
回到父親的書房,檯燈昏黃的光暈下,那本藍色筆記本靜靜躺在桌上。我再次打開它,試圖在字裡行間尋找父親當年追蹤此案時的心跳。翻到貼著幾張剪報的那頁,指尖無意間觸到紙張背面的輕微凸起。心念一動,我小心翼翼地將那頁紙掀起。
一張對折的、邊緣已磨損起毛的信紙,靜靜夾在筆記本與硬殼封底的縫隙裡。它被遺忘得太久。展開信紙,是那種幾十年前常見的薄脆稿紙,紙質發黃。上面沒有任何文字。但對著燈光,稿紙左下角,一個清晰的水印圖案浮現出來:
一隻抽象的、展翅欲飛的鳥,鳥喙處銜著一支筆。

這圖案…我渾身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瞬間褪得冰涼!我猛地拉開父親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面還存放著他早年寫稿用剩的最後半刀稿紙。手指顫抖著抽出一張空白稿紙,同樣舉到檯燈下。
一模一樣的水印!那隻銜筆的飛鳥,線條、角度,分毫不差!
書房裡死寂無聲,窗外城市的喧囂彷彿被厚玻璃隔絕。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邊轟鳴。我死死盯著筆記本裡夾著的那張空白信紙,又看看手中剛從父親抽屜裡取出的稿紙。水印的鳥兒在燈光下沉默地振翅,銜著那支無形的筆,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可能。
父親張明哲…就是那個「知情者」?那封石破天驚、直接導致陳永泰被推上審判席、最終卻因「來源不明」而未能釘死罪行的匿名舉報信,出自他的手筆?
筆記本扉頁上那句「火會熄滅,煙永遠飄著」的字跡,此刻像有了生命,在眼前灼燒、扭曲。他是在對我說什麼?是對自己當年匿名舉報行為後果的某種隱喻?是真相被掩埋後長久的煎熬?還是…他洞悉了比那封舉報信更深的黑暗,卻同樣因證據不足或某種無形的阻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濃煙瀰漫,最終選擇將一切封存在這本留給我的筆記裡?
無數疑問像冰冷的藤蔓纏緊心臟。他為什麼匿名?是擔心報復?還是對當時調查體系的不信任?他是否掌握了那封信裡未寫出的、更致命的證據?他晚年深鎖的眉頭和書房裡堆積如山的舊案卷宗,是否都在無聲地指向這場吞噬了三十三條生命、最終卻以法規修訂作為句點的大火?
我拿起那張空白的、印著銜筆飛鳥的信紙,指尖冰冷。它輕如鴻毛,卻又重若千鈞。父親把筆記本留給我,是希望我找到什麼?還是僅僅為了告訴我,有些真相,注定只能以「匿名」的方式存在,像那場大火之後永遠飄散不去的煙?
檯燈的光暈在稿紙上收縮,那隻銜筆的鳥,在光與影的邊緣,似乎隨時要破紙飛出,飛入1963年海風戲院那片煉獄般的火海,飛入父親沉默堅守又最終歸於沉寂的歲月深處。煙,從未真正散去。它只是沉澱了下來,附著在每一頁發黃的紙片上,等待著被一陣偶然的風,再次攪動。
我輕輕合上父親的筆記本,封面上磨損的深藍在昏暗中像一塊凝固的血痂。窗外,城市的霓虹開始流淌,是另一種永不熄滅的火焰。指尖下,那枚銜筆飛鳥的水印,烙鐵般滾燙。父親把煙留給了我,這嗆人、迷眼、揮之不去的餘燼。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場四十多年前的大火,才真正燒到了我的腳下。

《餘燼之信》後記:追煙的人
整理這份手稿時,窗外的港都正籠罩在一場罕見的濃霧裡。灰白的煙氣緊貼著高樓的玻璃帷幕,緩緩流動,像極了四十多年前那場大火後盤踞在廢墟上、嗆入無數生者肺葉的濃煙。我的指尖彷彿還殘留著父親那本藍色筆記本粗糙封皮的觸感,以及那張印著銜筆飛鳥水印稿紙的薄脆與冰涼。
距離發現那個塵封的文件袋,已過去三個月。這九十個日夜,我活得像一個在濃霧中摸索前行的幽靈。父親張明哲——那個我以為早已理解、甚至曾不以為然的老記者——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徹底碎裂,又在無數次午夜夢迴時,於舊報紙的油墨味和檔案室的塵埃裡,艱難地重組。
我嘗試循著那隻飛鳥的軌跡飛行。透過僅存的人脈,我打聽到當年貨運行廢棄倉庫的老管理員還活著,住在海線一處偏僻的漁村。老人已近百歲,記憶像被海浪沖刷得模糊的礁石。提到那場大火,他渾濁的眼裡仍有恐懼的餘燼在跳動。「油?」他乾癟的嘴脣蠕動,「陳老闆…出事前幾天,是有叫人清過幾輛報廢車…說是…賣廢鐵?」他搖頭,後面的話語碎在含混的喉音裡,再也無法拼湊完整。關鍵的汽油來源線索,依舊懸在半空,無處著力。
更深的寒意,來自對當年案件卷宗更隱祕角落的挖掘。那份催生新消防法規的立法紀要背後,我意外翻出一份泛黃的內部簽呈影本。簽呈以冰冷的公文語調,建議「速結此案,以平民怨,安民心」,落款日期竟在二審逆轉判決前數週。簽呈上沒有明確指示干預司法,但那行「輿情壓力甚鉅」的表述,以及最後被圈閱的「可」字,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我對「程序正義」殘存的信任。難怪老吳說「水太深」。父親當年,是否也觸碰到了這層冰面下的暗流,才選擇了匿名?他是否預見到,即使拋出那封詳盡的舉報信,最終也難以撼動這套沉默運轉的齒輪?
我終於明白了扉頁上那句話的重量。
「火會熄滅,煙永遠飄著。」
火,是1963年海風戲院那場吞噬三十三條生命的烈焰,是輿論沸騰的怒火,是父親心中追尋真相的灼熱。火終究被撲滅了,無論是用消防水柱,還是用時間的灰燼。但煙呢?煙是真相被掩埋後散發的氣味,是司法未能抵達正義的遺憾,是倖存者終身無法癒合的夢魘,是像父親這樣知情者喉頭哽住、無法明言的塊壘。煙,無形,嗆人,無孔不入,沉澱在歲月的褶皺裡,附著在每一份被標記「塵封」的卷宗上,飄蕩在每一個追問者無法安眠的長夜裡。
父親留給我的,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揭曉的答案。他留給我的,是一縷煙。是那份深植於職業骨髓的懷疑,是對權力話語本能的警惕,是對沉默證物近乎偏執的凝視。他將自己化身為那封匿名信,或許正是深知,在那個年代,一個記者的署名,有時反而不如一個幽靈般的「知情者」更能刺痛麻木的神經。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將煙霧攪動,縱然未能廓清,至少讓世人無法完全遺忘那場火曾如此真實而慘烈地存在過。
這三個月,我不再僅僅是報導消防隱患的記者張介安。我成了父親遺志的繼承者,一個在歷史灰燼中尋找火星的「追煙人」。我開始系統性地翻閱他書房裡那些堆積如山的舊案卷宗,觸摸那些他曾經撫過、留下汗漬與指紋的發黃紙頁。每一份未結的懸案,每一個被匆忙畫上句號的悲劇,背後是否都飄蕩著類似的、未被正視的煙?父親晚年的沉默,或許並非放棄,而是將吶喊壓抑成更深的刻痕,留待時間——或者留待我——去辨認。
此刻,我坐在父親曾經伏案的書桌前,檯燈依舊昏黃。那張印著銜筆飛鳥的空白稿紙,靜靜壓在玻璃墊下。飛鳥的輪廓在光線下若隱若現。我沒有在上面寫下任何指控或結論。有些真相,或許註定無法以確鑿的文字抵達終點。但這隻鳥,這支筆,這縷煙,它們本身就是一種存在,一種提醒,一種無聲的追問。
海風戲院的廢墟早已被新的樓宇覆蓋,當年的倖存者與相關者正逐一凋零。新的消防法規日益完善,新的悲劇卻仍在城市的不同角落以不同形式上演。父親用一本筆記和一張空白的信紙告訴我,記者的職責,不僅在於記錄燃燒的火焰,更在於追蹤那些火焰熄滅後,仍在飄散、試圖混淆視聽或被人刻意忽略的煙。
煙永遠飄著。而我們,終究是追煙的人。
張介安
記於港都書房
二零二三年秋末
後記附註:
本文為小說創作,取材自台灣戰後公共安全史之真實傷痕,然人物、團體名稱、地域及關鍵情節細節皆經藝術化虛構處理。歷史的煙塵深處,那些未能安息的亡魂與未能解答的詰問,永遠警示著生者:對真相的敬畏與追索,是人類尊嚴不滅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