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2000年真實刑案
我是記者張介安,第一次看到勒索信時,只覺得是惡作劇。
「惠民超市貨架上的某瓶飲料,已被我注入氰化物。」警方懷疑是虛張聲勢,直到監控拍到「林國偉」在飲料區徘徊的身影。
我們緊急報導,呼籲市民檢查包裝,卻擋不住悲劇發生——家庭主婦陳玉梅中毒身亡。
當林國偉在法庭上供述「裁員後想弄點錢」時,我盯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睛。
他給三家超市投毒,索要天價贖金,卻只為一個荒誕念頭。
槍決那日清晨,我翻開採訪本,最後一頁粘著未寄出的第五封勒索信複印件。
防住了貨架,終究防不住扭曲的人心。
我指尖的菸灰積了老長,搖搖欲墜。深夜城市電台的電流聲像隻疲憊的蒼蠅,嗡嗡地盤旋在凌亂的辦公桌上方。新聞部特有的味道——陳年油墨、速溶咖啡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汗味——沉重地壓在肺葉上。又是一個熬鷹的夜晚,稿子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硌在胃裡,死活不肯成形。
電話鈴炸響,尖銳得能劃破耳膜。我一個激靈,菸灰簌簌落在攤開的採訪本上。
「介安!惠民!惠民超市出事了!」聽筒裡傳來菜鳥小趙變了調的聲音,背景嘈雜得像被扔進了菜市場,「剛收到!他們……他們收到一封勒索信!投毒!說是投毒!」
「投毒?」我的聲音乾澀得自己都陌生,「什麼毒?哪家店?信呢?」
「信…信正往警局送!說是…說是在貨架上,下了毒!指名道姓要錢!」小趙語無倫次,「惠民總店!信裡點的是惠民總店!老張,你快去警局門口堵著!這他媽……這他媽是要翻天啊!」
「等著!」我猛地掐滅菸頭,火星在指間燙了一下也渾然不覺。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筆記本和錄音筆胡亂塞進口袋,人已經衝出了辦公室。樓道裡昏暗的燈光在腳下急速倒退,心跳在胸腔裡擂鼓,蓋過了電台裡還在絮叨的午夜音樂。勒索信?超市投毒?這城市安逸得太久,久得讓人骨頭縫裡都滲著懶散。真有人敢玩這麼大?惡作劇吧?可小趙那見了鬼似的腔調,又不像。

警局門口燈火通明,空氣繃得像拉緊的弓弦。幾輛閃著紅藍警燈的巡邏車粗暴地停在路邊,引擎還在不甘地低吼。穿著制服的警察們面色鐵青,腳步急促,壓低的交談聲像暗流湧動。幾個聞風而動的同行也被攔在外面,像困在玻璃罩裡的蒼蠅,焦躁地踱步,伸長脖子試圖從警局旋轉門的縫隙裡摳出點什麼。刺鼻的汽車尾氣和一種無形的、冰冷的緊張感混雜在一起,吸進肺裡,沉甸甸的。
「老張!這邊!」小趙從人縫裡擠過來,臉色煞白,額角全是汗,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邊緣被他捏得發皺。「複印件!剛…剛弄出來的!正本在裡面……太他媽嚇人了!」
我劈手奪過文件袋,手指有些不受控地發抖。抽出來的是一張A4紙的複印件。上面的字跡……那根本不是手寫,像是從報紙上、雜誌上,用最原始粗暴的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剪下來,再歪歪扭扭地粘上去的。粗糲,帶著一種神經質的、令人極度不適的拼貼感。
目光釘在那幾行扭曲的字句上:
「惠民超市總店貨架上的某瓶飲料,已被我注入氰化物。不想死人,準備三千萬。等通知。」

每一個剪貼的字塊都像一隻冰冷的眼睛,死死地回瞪著我。氰化物。這三個拼貼出來的字,帶著毒蛇信子般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狠狠一捏。空氣彷彿凝固了,周遭警察的低語、汽車引擎的餘音、同行們的焦躁……全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那三個字在視網膜上燃燒、跳動。
「氰……氰化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出去,又乾又澀,像砂紙摩擦。
小趙用力點頭,嘴唇哆嗦著:「警察初步判斷……極可能是真的!信裡還夾著……夾著一點粉末,化驗去了!操!」
不是惡作劇。
這個念頭像塊冰,順著脊椎滑下去。胃裡那塊稿子的石頭瞬間變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墜著。三千萬?等通知?超市貨架?那地方每天有多少人穿梭?多少雙手會伸向那些琳瑯滿目的瓶子?尤其是……總店?市中心,人流最大的地方!
「總店……」我喃喃道,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快!聯繫惠民那邊!還有,總店……總店的監控!尤其是飲料區!快!!」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推了小趙一把。他踉蹌了一下,如夢初醒,掏出手機就衝向了旁邊稍微安靜點的角落。
我強迫自己把目光從那份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複印件上撕開,大口喘息。冰冷的夜風灌進喉嚨,帶著深秋的蕭瑟。目光掃過警局門口那些同樣焦灼的面孔。同行們顯然也嗅到了血腥味,眼神交匯間,全是無聲的較量。明天,不,甚至凌晨,這個消息就會像瘟疫一樣炸開。恐慌……那玩意兒一旦蔓延開來,比氰化物本身更致命。
警局那間臨時徵用的會議室裡,空氣濃稠得如同凝固的機油。日光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慘白的光線打在專案組組長吳振峰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陰影更深了。他面前的菸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濃重的煙霧幾乎化不開。幾個核心成員圍坐在長桌邊,個個眼窩深陷,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
「老吳,這信……」刑偵老手李斌捏著那份勒索信複印件的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太乾淨了。除了這些剪貼字,一點指紋、皮屑、纖維……什麼都沒有。信封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種,郵戳模糊,投遞點是個監控死角的老郵筒。這傢伙,滑得像泥鰍。」
「滑?」吳振峰的聲音嘶啞,像砂輪磨過鐵器,他狠狠摁滅一個菸頭,火星四濺,「我看是狂!狂得沒邊了!『等通知』?他把我們當什麼?把老百姓的命當什麼?!」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菸灰缸裡的菸灰簌簌落下。
「惠民那邊壓力山大,」一個負責溝通的警官接口,聲音疲憊,「董事會炸鍋了,要求我們立刻封鎖消息,他們想自己『解決』。」
「放屁!」吳振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現在封鎖消息?等毒死人了再哭喪嗎?!三千萬?他們拿得出來,可給了錢,誰能保證這瘋子不會換個超市再來一次?誰能保證他真會收手?這是無底洞!」
會議室裡一片死寂。空氣裡瀰漫著焦灼、憤怒和一種巨大的無力感。瘋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瘋子冷靜、有條理,並且擁有致命的武器,還藏在暗處。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急促地敲響了。一個年輕的技術警員幾乎是撞進來的,手裡抓著一個U盤,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亢奮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吳隊!惠民總店!飲料區!監控!有發現!」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吳振峰霍然起身:「放!」
投影儀的光束刺破煙霧。屏幕上顯示出惠民超市總店飲料區那熟悉的景象。時間戳顯示是勒索信寄出前一天的下午。人流熙攘,推著購物車的主婦,穿著校服的學生,步履匆匆的白領……鏡頭是俯視的廣角,人臉並不十分清晰。
「看這兒!」技術警員的聲音帶著顫抖,用雷射筆指向畫面邊緣,靠近一排五顏六色的果汁飲料貨架底部,「三點十七分。」

一個男人出現了。他穿著深灰色的普通夾克,身形不高不矮,混在人群裡毫不起眼。他推著一輛半空的購物車,似乎在漫無目的地瀏覽。他走得很慢,在一個堆放著促銷裝運動飲料的貨架旁停了下來。背對著鏡頭,他微微彎下腰,像是在仔細查看一瓶飲料的標籤。
這個動作持續了大約十幾秒。極其普通,任何一個精打細算的顧客都可能這麼做。
但就在他直起身,準備推車離開的瞬間,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發生了。他那隻一直垂在身側的右手,極其自然地、幾乎是擦著購物車邊緣抬了一下,手指蜷縮著,似乎捏著什麼東西,極其快速地朝著貨架中層幾瓶飲料的方向,做了一個類似「輕拂」的動作。快得像錯覺。
如果不是技術員死死鎖定並一幀幀慢放,這個動作在正常播放速度下,眨眼就會被忽略掉。他隨即推著車,若無其事地匯入人流,消失在鏡頭邊緣。
「放大!再放大!」吳振峰的聲音繃得緊緊的。
畫面被局部放大,像素顆粒變得粗糙。那個男人側臉的下頜線輪廓被勉強捕捉到一點,很普通。但他彎腰查看時,夾克後領下方,似乎有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的深色標記,像塊洗得發白的油漬,又像一個模糊的、褪色的商標殘跡。
「他彎腰那一下……往貨架上放了東西?」李斌的聲音發緊。
「無法百分百確定,」技術警員謹慎地說,「動作太快,角度刁鑽,貨架遮擋。但結合時間和位置……高度可疑!而且,我們追蹤了超市入口的監控,發現他進來時,購物車裡是空的,只在飲料區停留了這一次,出去時……車裡還是空的。他沒買任何東西。」
「目標明確,只為『操作』而來。」吳振峰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模糊的側影和那個可疑的標記,「查!給我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後領有印記的人找出來!惠民所有分店,周邊所有路口監控,一個不漏!他不可能憑空消失!」
他轉向眾人,聲音斬釘截鐵:「同時,準備發布緊急通告!不能再等了!必須讓市民知情!立刻通知所有媒體,特別是張介安他們電視台和晚報,準備滾動播報!」
我站在會議室角落的陰影裡,後背緊貼著冰涼的牆壁,手心卻全是冷汗。屏幕上那個模糊的灰色身影,那個快如鬼魅的拂拭動作,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扎進了我的眼底。不再是紙上冰冷的剪貼字,不再是警方的推測。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一個帶著死亡氣息、混跡於普通人潮中的幽靈,被捕捉到了。
「林國偉……」吳振峰盯著屏幕上定格的模糊影像,聲音低沉而壓抑,像是在咀嚼這個名字背後的危險性,「不管你是不是真名,你跑不了了。」 這個名字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在專案組內部激起了短暫的漣漪。技術警員立刻在鍵盤上敲打起來,屏幕上彈出戶籍查詢系統的界面。
「吳隊,」李斌盯著查詢結果,眉頭擰得更緊,「本市叫『林國偉』的有三十七個,年齡在二十五到五十之間的有十九個。照片初步比對……沒有特別吻合的。這傢伙可能用的是假名,或者……根本不是本地人?」
「假名是肯定的!」吳振峰煩躁地耙了一下頭髮,「關鍵是他後領那個印記!技術組,給我把那塊印記從所有角度、所有幀裡摳出來!做清晰化處理!我就不信找不到源頭!」他轉向另一個負責監控追蹤的警員,「惠民總店周邊三公里,所有路口、商舖的監控,尤其是他離開超市後的方向,給我一寸寸地篩!他走路姿勢,步態特徵,都給我提取出來!」
會議室的空氣再次緊繃。大海撈針。每個人都清楚任務的艱巨。那個灰色夾克的身影,像一滴融入墨水的油,消失在城市龐大的血管網絡裡。
電視台的演播室亮得刺眼,聚光燈烤得我額頭冒汗。導播在玻璃牆外比著手勢,三、二、一!紅色的錄製燈亮起,像一隻不祥的眼睛。
「各位市民朋友,這裡是《城市聚焦》,我是記者張介安。」我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平穩,但我知道自己握著提示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鏡頭冰冷地對準我,也彷彿對準了鏡頭後面千千萬萬可能正守在電視機前、攥緊購物袋的家庭。
「現在插播一條由警方發布的緊急公共安全通告。」我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鏡頭,試圖穿透那層冰冷的玻璃,傳遞出緊迫感,又竭力避免引發恐慌,「警方現已確認,日前針對『惠民超市』的勒索信內容,存在極高真實風險。信中提及,有不明身份人員,在惠民超市總店飲料區部分商品中,非法注入了劇毒物質——氰化物。」
我能想像到此刻無數個家庭裡可能爆發的驚呼。演播室死寂一片,只有機器運轉的低鳴。
「重要提示:」我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清晰無比,「請廣大市民,尤其是近期在惠民超市總店購買過瓶裝、罐裝飲料的顧客,務必、立即、仔細檢查您家中存放的相關商品包裝!」
背後的巨大屏幕適時切換,播放著技術部門緊急製作的動畫演示:一瓶普通的運動飲料,瓶口錫箔紙封口被放大,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針孔被用醒目的紅圈標註出來。
「重點檢查瓶口密封處、瓶身、罐體是否有微小針孔、異常破損或重新粘貼痕跡!」我的語速加快,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下去,「如發現任何可疑跡象,請絕對不要開啟飲用!立即將商品置於安全處,並第一時間撥打110報警!或聯繫就近派出所!」
屏幕上滾動播出報警電話和轄區派出所的聯繫方式,鮮紅刺目。
「同時,警方正全力偵辦此案,請廣大市民保持冷靜,提高警惕,關注官方發布信息,切勿傳播未經證實的謠言!惠民超市方面也已啟動全面自查程序。您的安全,是我們最大的關切!請務必相互提醒,仔細核查!」
「咔!」
錄製燈熄滅。導播比了個OK的手勢。我像被抽掉了骨頭,瞬間卸了力,後背的襯衫黏在椅背上,一片冰涼。演播室的強光暗下來,眩暈感猛地襲來。剛才那幾分鐘的播報,耗盡了力氣。我知道這些話會像炸彈一樣在城市裡炸開,恐慌必然蔓延,但別無選擇。毒在暗處,人命關天。
走出演播大樓,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也沒能吹散心頭的沉重。城市並未沉睡。街邊的便利店裡燈火通明,我下意識地走進去。收銀台前,一個中年男人正舉著一瓶剛買的礦泉水,對著慘白的日光燈,瞇著眼,極其仔細地、一寸寸地轉動著瓶口查看,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店員站在一旁,臉色也有些發白,眼神裡充滿了不安。
貨架旁,一個年輕母親緊緊攥著購物籃,目光掃過一排排飲料,猶豫著,最終只拿了幾盒純牛奶,飛快地丟進籃子,彷彿那些五顏六色的瓶子都帶著無形的毒刺。
無聲的恐懼,像墨汁滴入清水,正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無聲地暈染、擴散。我的緊急通告,像一把雙刃劍,撕開了危險的帷幕,卻也釋放出了名為「疑懼」的惡魔。我快步離開便利店,夜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揪心的等待,和祈禱悲劇不要發生。
電話鈴聲是在一個濃霧瀰漫的清晨撕裂死寂的。那鈴聲尖銳、急促,帶著一種不祥的穿透力,直直刺入我昏沉的意識。我幾乎是滾下床抓起了聽筒,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
「介安……」 聽筒裡傳來小趙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是被砂紙狠狠打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出……出事了……惠民……總店……死……死人了……」
最後三個字像冰錐,狠狠鑿穿了我的耳膜。我握著聽筒的手指瞬間冰冷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窗外,灰白色的濃霧翻滾著,吞噬了高樓,吞噬了街道,也彷彿吞噬了所有的僥倖。
「誰?在哪?」我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生鏽的鐵片摩擦。
「陳……陳玉梅……家庭主婦……四十二歲……早上……她老公報的警……」小趙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和遠處混亂的背景音,「說是……說是喝了昨天從惠民總店買回家的……運動飲料……人就……就沒了……」
陳玉梅。
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瞬間有了血肉。一個在清晨為家人準備早餐的主婦,一個可能正盤算著當天特價菜的主婦,一個在檢查了包裝(她檢查了嗎?或許看了,沒發現?或許根本沒顧上看?)後,擰開了瓶蓋……
氰化物。無色,苦杏仁味(但很多人聞不到),劇毒。發作極快。
我彷彿能看見那個普通的廚房場景:晨光熹微(或者被濃霧遮蔽),她或許剛催促完孩子上學,或許正準備丈夫的午餐便當,拿起那瓶顏色鮮豔的飲料,擰開……然後,毫無預兆地,世界在她眼前崩塌、粉碎、陷入永恆的黑暗。死亡來得如此迅疾而廉價,像貨架上隨手可取的一件商品。
「現場……」我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
「封鎖了……吳隊他們都在……瘋了……」小趙的聲音帶著哭腔,「記者都堵在外面……老張,你快來!惠民總店後巷……後巷倉庫那邊……」
我扔下電話,胡亂套上衣服衝出門。濃霧像冰冷的裹屍布,纏繞著身體。街道上車輛稀少,行人面色匆匆,眼神躲閃,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警惕。惠民超市巨大的招牌在濃霧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紅色輪廓,像一塊凝固的血痂。
超市後巷早已被藍白相間的警戒線層層封鎖。警燈無聲地旋轉著,將濃霧染成詭異的紅藍色。大批警察神情肅穆,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死亡帶來的冰冷氣息。記者們被遠遠攔在警戒線外,長槍短炮對準了超市緊閉的後門,閃光燈在濃霧中蒼白地閃爍,像垂死者的痙攣。壓抑的議論聲、快門聲、警察維持秩序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低音背景。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吳振峰。他站在警戒線內,背對著喧囂,身影在濃霧和警燈的映照下顯得異常沉重、佝僂。他沒有穿外套,只穿著警用毛衣,肩膀垮著,一動不動地盯著超市那扇緊閉的灰色鐵門。彷彿那扇門後,是整個案件壓下來的、無法承受的重量。
一個年輕警員拿著一個透明的物證袋匆匆從他身邊跑過。袋子裡,赫然是一個扭曲變形的塑料飲料瓶,瓶身上的標籤被撕掉了一部分,殘留的圖案正是那種常見的、主打活力的運動飲料品牌。瓶口沾著一些深色的、可疑的污漬。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瓶子上。這就是凶器。奪走一個叫陳玉梅的女人生命的凶器。一個被某個瘋子注入死亡、再堂而皇之擺上貨架的商品。巨大的悲憤和一種冰冷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站立不穩。
警戒線外,記者群裡爆發出一陣騷動。惠民超市的新聞發言人,一個穿著筆挺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保安的簇擁下出現了。他臉色蒼白,但強自鎮定,努力維持著職業化的表情。
「各位媒體朋友,」他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在壓抑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突兀,「對於今天凌晨發生的這起……不幸事件,惠民集團深表震驚和痛心!我們向陳玉梅女士及其家屬致以最深切的哀悼!」他微微鞠躬,姿態無可挑剔。
「惠民超市一直將顧客安全置於首位!事件發生後,集團已第一時間啟動最高級別應急預案!全市所有惠民超市門店相關品牌、相關批次飲料已全部下架封存!我們正全力配合警方進行最嚴格的檢驗!請大家相信惠民!相信我們保障顧客安全的決心!」
他的聲音洪亮,措辭嚴謹,試圖傳遞出掌控力。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徒勞的表演。下架?封存?檢驗?遲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已經成了這場瘋狂勒索遊戲裡冰冷的、無法挽回的代價。陳玉梅的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警方的臉上,抽在惠民超市的臉上,也抽在整個城市剛剛繃緊的脆弱神經上。
悲憤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閃光燈更加密集地射向那個發言人,彷彿要將他那套官樣文章的表態釘死在恥辱柱上。我移開目光,重新看向吳振峰的方向。他依舊佝僂著背,像一尊凝固在濃霧和警燈中的石像,沉默地面對著那扇緊閉的、象徵著失敗與死亡的門。
法庭的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高高的穹頂下,光線慘白,照得被告席上那個穿著囚服的人,臉色也一片灰敗。旁聽席坐滿了人,受害者家屬、記者、神情肅穆的民眾,無數道目光像沉重的鎖鏈,纏繞在被告身上。

林國偉。那個從監控裡走出來的灰色幽靈,此刻就坐在那裡,剃著寸頭,戴著沉重的手銬。他比監控畫面裡顯得更瘦小一些,肩膀微微內扣,眼神低垂,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就是它們,握著注射器,將致命的氰化物送進了那些無辜的飲料瓶裡。
公訴人的聲音在肅靜的法庭裡迴盪,冰冷而清晰,一條條宣讀著令人齒冷的罪狀:
「……被告人林國偉,為勒索財物,於XX年X月X日、X月X日、X月X日,先後潛入本市『惠民超市』總店、『萬家福超市』城南店、『樂購生活超市』中心店,使用事先準備好的注射器及氰化物溶液,向貨架上陳列的多種瓶裝、罐裝飲料中非法注入劇毒物質……共計完成投毒操作七次……」
「……其後,被告人以剪貼字拼湊信件形式,向『惠民』、『萬家福』、『樂購』三家企業投遞勒索信,以公開投毒地點及繼續投毒相威脅,索要贖金總計人民幣八千萬元……」
「……XX年X月X日,被害人陳玉梅女士,因飲用其於惠民超市總店購買的、被被告人注入氰化物的運動飲料,中毒身亡……」
「……其行為已觸犯《中華民國刑法》……犯罪手段極其殘忍,性質極其惡劣,社會危害性極大,後果特別嚴重……」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砸進旁聽席每個人的心裡。陳玉梅的丈夫坐在前排,雙手死死摀住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那聲音像鈍刀子,割著所有人的神經。
法官轉向被告席,聲音威嚴:「被告人林國偉,你對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及罪名,是否有異議?」
法庭裡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張灰敗的臉上。
林國偉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裡沒有恐懼,沒有悔恨,甚至沒有多少波瀾。那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一種深不見底的空洞。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動作有些神經質。
「沒異議。」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長期不說話的沙啞,語調平直得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東西是我放的。信是我寫的。錢……是想要錢。」
「你的作案動機是什麼?」法官追問。
林國偉的目光似乎飄忽了一下,沒有焦距地落在法官席前的木紋上。他沉默了幾秒,那短暫的沉默裡,法庭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廠子……之前那個化工廠,」他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效益不好,裁員。名單裡有我。」他扯動了一下嘴角,像是一個僵硬的、失敗的微笑,「幹了十幾年,說不要就不要了。憑什麼?那些坐辦公室的,屁都不懂,憑什麼留他們?」
他的聲音裡第一次有了一絲波動,一絲壓抑的怨毒,但轉瞬即逝。
「就想弄點錢。」他重新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銬,「……弄一大筆錢。有了錢,誰還敢瞧不起我?」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邏輯,「超市……人多。東西動了手腳,他們怕。怕了,就得給錢。……就這樣。」
「弄點錢」?「有了錢,誰還敢瞧不起我」?「人多……他們怕」?
荒誕!冰冷!殘忍!
僅僅因為被裁員的不忿?僅僅為了一個「弄點錢」的念頭?僅僅因為超市人多好下手?他就選擇了將致命的毒藥注入那些普通的飲料瓶裡,像撒播死亡的種子?他把人命當成了什麼?把整個城市的恐慌當成了什麼?把陳玉梅的生命又當成了什麼?一個談判的籌碼?一個證明他「能耐」的工具?
荒謬絕倫!卻又真實得讓人心膽俱裂!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竄上我的頭頂,燒得我眼前發黑。我死死攥緊了手中的筆,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將它折斷。我死死盯著被告席上那個佝僂的身影,盯著他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我想穿透那層麻木的表皮,看清裡面到底藏著怎樣一個扭曲、黑暗、非人的靈魂!僅僅因為「被瞧不起」,僅僅為了「弄點錢」,他就能如此冷靜地、有條不紊地製造死亡和恐慌?陳玉梅倒下的身影,她丈夫壓抑的哭聲,超市裡人們驚恐檢查包裝的眼神……這一切,在他口中,竟然就輕描淡寫地成了「就這樣」?!
旁聽席上響起一片壓抑的騷動和憤怒的吸氣聲。法官重重敲下法槌:「肅靜!」
林國偉似乎被法槌聲驚動,眼皮抬了一下,目光毫無目的地掃過旁聽席。那眼神裡,依舊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沒有愧疚,沒有恐懼,沒有對生命的絲毫敬畏。彷彿他親手製造的那場席捲全城的死亡風暴,那一條鮮活生命的逝去,都只是他荒誕念頭下微不足道的塵埃。
清晨五點剛過,天色是一種將明未明的深灰,厚重壓抑。刑場設在市郊,一片荒蕪開闊地的盡頭,背後是連綿起伏、輪廓模糊的矮山。深秋的風掠過枯黃的野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捲起細小的沙塵,撲打在臉上,冰冷又粗糲。
警戒線拉得很遠,隔絕出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曠。除了必要的執法人員和極少數被特許的見證者(包括我這個堅持要來的記者),再無旁人。空氣裡瀰漫著泥土的腥味、枯草的腐敗氣息,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死亡本身的冰冷沉寂。
我站在指定的區域,手指凍得有些僵硬,下意識地摩擦著採訪本硬質的封面。風鑽進領口,帶來一陣陣寒顫。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神經。沒有憤怒,沒有快意,只有一種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疲憊和空洞。陳玉梅的臉,她丈夫的嗚咽,超市裡驚惶的眼神,監控裡那個灰色的拂拭動作,法庭上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無數畫面碎片在腦海中翻滾、碰撞。
遠處,刑場中央,幾個深色的身影出現了。被押解著的林國偉,顯得異常矮小、模糊,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他低著頭,步伐似乎有些拖沓。看不到表情。押解他的人動作迅速、精準、無聲。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冰冷的程序進行。
時間彷彿被凍結。風聲似乎也停了。
然後,一聲極其短促、極其沉悶的聲響,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臟上。
咚。
聲音並不響亮,甚至被風聲很快吞噬,但它蘊含的終結意味,卻沉重得讓整個荒原都為之一窒。
結束了。
那個製造了「千面人」恐慌、奪走陳玉梅性命、將氰化物陰影植入無數市民心中的幽靈,在這片荒蕪之地的黎明前,被物理性地抹去了。
沒有歡呼,沒有嘆息。只有一片更深沉的死寂瀰漫開來,混合著風掠過枯草的嗚咽。幾個執法人員默然上前處理後續。一切都進行得迅速、安靜、高效,帶著一種處理「危險廢棄物」般的漠然。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四肢百骸都灌滿了鉛。那聲沉悶的槍響,似乎並沒有帶來想像中的解脫,反而像打開了某個閥門,一種更龐大、更粘稠的虛無感洶湧而入,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結束了?陳玉梅能回來嗎?那些被恐懼籠罩的日子能抹去嗎?超市貨架上無形的陰影能真正消散嗎?
林國偉的軀體被迅速處理。他存在過的最後一點痕跡,也很快消失在視野裡。荒原依舊是那片荒原,天空依舊是那片灰蒙的天空。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茫然地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停在警戒線外的採訪車。拉開車門坐進去,隔絕了外面冰冷的晨風,狹小的空間裡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手指無意識地翻開一直攥在手裡的採訪本。一頁頁翻過,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場噩夢的每一個節點:勒索信發現時的震驚,監控畫面捕捉到「林國偉」時的悚然,緊急通告播報時的沉重,陳玉梅死訊傳來時的悲憤,法庭上聽到那荒誕動機時的冰冷怒火……文字是滾燙的,記錄著曾經鮮活的恐懼、憤怒與悲痛。
翻到最後一頁,硬質的紙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動作頓住了。
最後一頁的右下角,用一小段透明膠帶,粘著一張小小的複印件。
是那封從未寄出的第五封勒索信的複印件。
專案組在搗毀林國偉那個陰暗潮濕的出租屋時發現的。它就放在他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書桌上,和一堆化學書籍、剪報、空注射器混在一起。信已經寫好了,依舊是那種令人作嘔的剪貼字拼湊而成,對像是另一家規模稍小的連鎖超市。措辭更加冰冷,威脅更加赤裸,索要的金額也毫不手軟。
吳振峰把它作為案件的重要物證移交時,私下給了我這張複印件。他當時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裡是同樣的疲憊和一種更深的憂慮。
此刻,這張小小的紙片,在昏暗的車內光線裡,顯得格外刺眼。那些歪歪扭扭、來自不同印刷品的字塊,像無數隻充滿惡意的眼睛,無聲地回望著我。這是一封被扼殺在襁褓中的死亡預告。如果不是行動及時,它將被投遞出去,在另一家超市的貨架上,在另一些無辜的市民中間,再次掀起腥風血雨。
指尖拂過那冰冷的複印件。紙張的觸感粗糲。
防住了貨架上的針孔,下架了可疑的商品,加固了包裝的密封,甚至最終處決了那個投毒的人。
可人心呢?
那滋生貪婪、怨毒、漠視生命、將他人視為工具的扭曲土壤呢?那隱藏在普通外表下、隨時可能因一點挫折或一個荒誕念頭就裂開縫隙、釋放出致命毒液的深淵呢?
我們防住了看得見的貨架。
卻永遠無法徹底防備,那人心深處,無聲無息滋長、隨時可能崩塌的、扭曲的「貨架」。
車窗外的天色,依舊是一片化不開的、沉重的鉛灰。

《超市裡的死神》後記:在貨架與人心的夾縫中
這部小說的每一個字,都浸透著真實的沉重。當我將「千面人下毒案」的卷宗,一頁頁轉化為記者張介安的視角時,那些發黃的紙頁彷彿有了溫度——不是溫暖,而是氰化物般冰冷刺骨的寒意。
虛構的面紗,真實的骸骨
故事裡的「林國偉」、「陳玉梅」、「惠民超市」……這些名字自然是化名。真實案件中的當事人與企業,已隨著時間沉入歷史的暗流,無需也絕不應再被打擾。然而,那些剪貼而成的勒索信上歪扭的字塊、監控畫面中那個快如鬼魅的拂拭動作、清晨濃霧中陳玉梅丈夫壓抑的嗚咽、法庭上罪犯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這些細節,並非憑空杜撰。它們是從當年無數份筆錄、現場照片、庭審記錄和記者採訪手記中提煉出的結晶,是那場席捲全城恐慌風暴的核心切片。
我刻意模糊了具體的地名和企業名,並非為了淡化事件的殘酷,而是希望讀者的目光能穿透個案的表象,聚焦於更本質的東西——那些在極端情境下被撕裂的人性圖景,以及潛藏於日常平靜之下的、令人不寒而慄的結構性脆弱。
貨架的防線與人心的黑洞
張介安在刑場歸來後,盯著採訪本上那張未寄出的第五封勒索信複印件,發出了無聲的詰問:「防住了貨架,終究防不住扭曲的人心。」這正是我創作此篇最深的觸動。
當年,此案過後,超市行業確實經歷了一場安全革命:更嚴格的進出貨管理、更密集的監控布點、更難破壞的包裝設計……這些都是看得見的「貨架防線」。它們必要且有效,是社會面對惡意時築起的物理壁壘。
然而,林國偉(原型人物)在法庭上那句輕飄飄的「裁員後想弄點錢」、「人多,他們怕」,卻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劃開了更深層的社會肌理。我們能加固瓶口的密封,卻難以密封住人心因挫敗、不公、疏離而滋生的怨毒與虛無;我們能安裝更多監控探頭,卻無法透視那些在普通外表下悄然扭曲、直至崩裂的靈魂深淵。當一個人將自身的不幸,異化為對無辜者生命的絕對漠視,並將其視作「弄點錢」的合理籌碼時,這種邏輯的荒誕與恐怖,遠比氰化物本身更令人窒息。它暴露的不是單一個體的瘋狂,而是某種潛伏於現代社會壓力夾縫中的、極具傳染性的精神毒株——將他人徹底工具化、將生命徹底價值化的思維方式。
悲憫與警示:在記憶的廢墟上
寫作過程中,陳玉梅(原型受害者)的形象始終縈繞不去。她不是符號,不是統計數字裡冰冷的「1」。她是一個會在清晨為家人準備早餐、會留意超市特價海報、會因孩子成績操心煩惱的鮮活生命。她的死亡,是這場荒誕悲劇中最沉痛、最無法彌合的傷口。謹以此文,向所有在無妄之災中逝去的無辜生命致以最深切的哀思。願生者得享安寧。
同時,這個故事也是一次沉重的叩問。它提醒我們,社會的安全感不僅僅繫於監控探頭和防偽包裝。它更依賴於我們能否構建更公平的生存土壤,能否及時疏導淤積的社會情緒,能否在個體滑向毀滅性邊緣前,伸出有效援手(無論是制度的、社群的,還是心理的)。林國偉的罪行不可饒恕,但他走向深淵的軌跡,是否也曾被忽視的裂痕所牽引?這並非為其開脫,而是試圖理解惡的源頭,以期在未來的「貨架」上,少一些無謂的犧牲。
最後的鉛灰
小說結尾,張介安車窗外的天空是「一片化不開的、沉重的鉛灰」。這並非刻意渲染悲觀,而是對現實複雜性的誠實呈現。陽光終會驅散晨霧,生活總要繼續。超市的貨架會重新擺滿商品,人們會漸漸淡忘那場恐慌。但有些傷痕,刻在城市的集體記憶深處;有些警示,需要在喧囂過後被反覆咀嚼。人心深處的「貨架」,永遠需要我們以最大的悲憫與警惕去審視、去修繕。
願逝者安息。
願生者警醒。
願扭曲的種子,不再輕易找到滋生的裂縫。
張介安(執筆者)
於案結多年後一個同樣鉛灰色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