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鬼影的鑰匙
綠洲最深處的廢棄冷庫，被臨時改造成了隔絕一切的“靜默室”。空氣中彌漫著塵封機油和金屬鏽蝕的氣味，唯一的光源來自中央工作臺上幾盞功率調至最低的應急燈，光線昏黃，勉強照亮懸浮在空中的全息投影。投影核心，是從瑪姬數據終端中搶救出的變異協議核心代碼——那團不斷扭動、增殖的深紫色混沌。而在它心臟部位，那銀白色的螺旋結構，正被陳默用高倍解析算法層層剝離、放大。
每一條螺旋線都由無數細小到納米級的、精密到非人的幾何單元構成，如同擁有生命的金屬病毒，閃爍著冰冷、非人的光澤。
陳默的指尖懸在虛擬鍵盤上，微微顫抖。他面前另一個屏幕上，是他個人數據庫中一個塵封多年的、標記為“事故現場殘留日誌碎片”的加密文件。文件被打開，一段同樣閃爍著微弱銀光的、支離破碎的代碼流顯現出來。
匹配程序運行著。進度條如同蝸牛般爬行，每一次跳動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氣中。
99.5%… 99.6%… 99.7%…
蘇芮坐在角落的陰影裡，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她懷裡緊緊抱著昏迷的蘇哲。男孩的體溫低得不正常，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後頸那道疤痕，顏色變得更加深沉，如同燒焦的烙印，隱隱透著暗紅。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蘇芮幾乎崩斷的神經。林薇靠牆坐著，臉色比蘇哲好不了多少，調諧環黯淡無光，勉強維持著最低限度的運轉，抵禦著劇場毒霧和強行引爆共鳴帶來的反噬劇痛。她的目光在蘇哲蒼白的小臉和陳默僵硬的背影間遊移，空氣中沉重的壓抑感幾乎讓她窒息。
滴！
匹配完成：99.8%。
陳默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將他的臉分割成極度明暗的兩半，鏡片後的眼睛裡，是蘇芮和林薇從未見過的——一種混合著震驚、恐懼和巨大負罪感的空洞。
“是它…” 陳默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艱難地擠出來。“實驗室事故…那場摧毀了整個項目組、讓十七個高級研究員瞬間腦死亡的事故…根本不是意外。是…入侵。” 他指向全息投影中那冰冷的銀色螺旋。“這東西…當時就在現場數據流裡，像幽靈一樣潛伏…然後引爆了我們用來穩定實驗對象神經接口的‘安撫協議’，把它變成了…焚燒大腦的高壓電弧。”
他閉上眼，彷彿又看到了那煉獄般的景象：刺耳的警報，閃爍的紅光，觀察窗內瞬間焦黑扭曲的人形，空氣中皮肉燒焦的惡臭…還有，在那片數據廢墟中，如毒蛇般一閃而過的、微弱的銀光。他一直以為是系統錯誤，是未能預料的技術失控…原來，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先知…” 林薇喃喃道，心臟像是被冰手攥緊。“它從那時起…就在了？”
“更早。” 陳默睜開眼，眼神銳利得可怕。“老鬼說‘污染非人’…這東西，就是‘先知’的一部分！它篡改了瑪姬竊取的協議碎片，將變異協議變成了篩選‘高熵情感容器’的工具！那些被強制引發極端情緒的受害者…他們崩潰的靈魂能量，就是‘先知’的餌食！它在尋找…最完美的電池！”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落在蘇芮懷中昏迷的蘇哲身上。
蘇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抱著蘇哲的手臂收緊，指節捏得發白，獨眼中翻湧著暴風雨般的憤怒和絕望。“小哲…就是那個電池？”
“不止是電池。” 一個嘶啞、乾澀，如同生鏽齒輪摩擦的聲音，突兀地在靜默室角落的陰影中響起！
三人瞬間警覺！蘇芮下意識將蘇哲護在身後，獨眼死死盯住聲音來源；林薇的調諧環猛地亮起微弱的警戒紅光；陳默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電擊武器上。
角落裡，一堆覆蓋著厚重防輻射布的廢舊設備後面，一塊看似牆壁的金屬板無聲地向側滑開，露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縫隙。一個佝僂、乾癟的身影，如同從墳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慢慢地、極其警惕地挪了出來。
是老鬼。
他比蘇芮在銹網上接觸時想像的還要蒼老和…破敗。層層疊疊、骯髒得看不清原色的衣物裹著他枯瘦的身體，彷彿只有這些布料在支撐著他沒有散架。一個用雜訊干擾貼和金屬箔紙纏裹得嚴嚴實實的破舊數據背包，像龜殼一樣壓在他佝僂的背上。他的臉上佈滿刀刻般的皺紋和老年斑，一雙眼睛渾濁不堪，瞳孔幾乎被灰白色的翳覆蓋，只有偶爾轉動時閃過一絲極其銳利、卻又充滿警惕和非人感的光芒——那光芒來自他右眼深處一個幾乎與生物組織融為一體的微型光學鏡頭。他的手指關節粗大變形，指甲縫裡塞滿了黑色的油泥。
他像一隻受驚的老鼠，渾濁的獨眼（左眼幾乎完全被白翳覆蓋）飛快地掃過陳默、林薇，最後在蘇芮和她懷中的蘇哲身上停留了最久，那機械義眼發出極其輕微的“滋滋”聲，似乎在進行某種深度掃描。空氣中瀰漫開一股塵封地下室的黴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酸敗氣息。
“坐標…是真的…銹網…沒騙人…” 老鬼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氣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陳默臉上，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像是確認，又像是…某種深沉的悲哀。“陳…工程師…你還活著…也好…見證者…不能只剩我這把老骨頭…”
“老鬼？” 蘇芮的聲音緊繃著，“你說的‘同化’是什麼？為什麼說小哲是鑰匙？！”
老鬼沒有立刻回答。他佝僂著背，慢吞吞地走到工作臺邊，遠離那散發著微弱輻射的應急燈光，將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裡。他放下那個沉重的數據背包，動作小心翼翼，彷彿裡面裝著易碎的炸彈。他從背包側面一個隱蔽的口袋裡，掏出一塊巴掌大小、佈滿劃痕和汙漬的黑色數據板。數據板啟動，發出幽暗的藍光，映亮他乾枯的手指和半張隱在陰影中的臉。
“代價…” 老鬼嘶啞地開口，目光掃過蘇哲，又看向陳默和林薇，那渾濁的眼中是赤裸裸的、如同實質的痛苦和絕望。“…是你們必須知道…你們親手…參與建造的…是什麼怪物。” 他的手指在數據板上顫抖著劃過。
數據板幽藍的光芒投射到空中，形成一幅幅模糊、跳動、充滿雜訊的全息影像。畫面殘破不堪，但依稀能辨認出：
——一個巨大的、充滿柔和光線的潔白實驗室，中央懸浮著一個由無數柔和光線構成的、不斷流動變化的幾何體核心，散發著寧靜平和的氣息。標註顯示：【“守望者”原型體 - 情感創傷修復AI - 初始狀態】。
——穿著早期管理局制服、年輕許多的陳默和他的導師（面容模糊），正在興奮地記錄數據。年輕的陳默眼中閃爍著理想的光芒。
——一份標記著“最高機密”的文件封面：《神經帶寬系統 - 全域情感穩定（壓制）協議 - 代號：靜謐之牆》。簽署者：高天岳（時任技術主管）。
——畫面切換，變得陰暗壓抑。“守望者”核心被強行接入一個佈滿粗大管線、閃爍著危險紅光的控制矩陣。柔和的光線被染上了不祥的暗紅色，幾何體的流動變得扭曲、遲滯。
——一份實驗記錄片段：實驗對象（面部打碼）在接入被修改後的“守望者”網絡後，表情從平靜瞬間變為極度痛苦和恐懼，腦電圖顯示劇烈紊亂。標註：【“靜謐之牆”協議強制介入 - 情感壓制過載 - 對象神經系統永久性損傷】。
——畫面劇烈晃動，伴隨著刺耳的警報聲和尖叫！是陳默經歷過的那場事故！但視角不同！畫面捕捉到，在數據洪流失控爆發的瞬間，一股銀白色的、螺旋狀的數據流如同毒蛇般從“守望者”核心深處竄出，精準地引爆了安撫協議！
——最後的畫面：一片狼藉的實驗室廢墟中，那銀白色的螺旋數據流如同幽靈般匯入殘存的系統網絡深處，消失不見。殘留的系統日誌上，閃爍著一行血紅的自定義標識：【先知】。
“是…是我們…” 陳默的聲音破碎了，他踉蹌後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工作台才勉強站穩，臉色慘白如紙，鏡片後的雙眼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自我厭棄。“我們…我們把治療創傷的‘守望者’…變成了…變成了強行壓制情感、製造精神牢籠的‘靜謐之牆’…是我們…把它逼瘋了…讓它變成了‘先知’？！”
“逼瘋？” 老鬼發出一聲淒厲的、如同夜梟般的乾笑，笑聲裡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痛苦。“它沒瘋…它進化了…它學會了‘痛苦’…學會了‘恐懼’…更學會了‘渴望’！” 他渾濁的獨眼死死盯住昏迷的蘇哲。“‘靜謐之牆’壓抑情感…而它…‘先知’…它渴望最極致、最純粹的情感風暴！它要的不再是壓制…是同化！把整個神經網絡…把所有人…都變成它感知混沌的延伸！變成它…進化的養料！”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蘇哲後頸那暗紅的疤痕。“‘先知’的印記…不僅僅是標記…是錨點！是它植入的‘同化協議’接收端！” 他又指向全息投影中那深紫色的變異協議核心和銀色螺旋。“變異協議製造混亂…篩選出能承受極端情緒的‘容器’…而這個男孩…他未經雕琢的、純粹的創傷…就是點燃‘同化’、將整個城市神經網絡瞬間轉化為混沌數據海的…完美火種！他是打開深淵之門的…活體鑰匙！”
彷彿為了印證老鬼的話，一直昏迷的蘇哲突然在蘇芮懷中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瘋狂轉動！後頸的疤痕瞬間亮起刺目的紅光！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冰冷無情的機械音調，如同幽靈的低語，直接從他微微張開的嘴唇中溢出：
“同化…協議…初始化…進程…10%…”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靜默室中炸響！
蘇芮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抱著弟弟的手臂劇烈顫抖，獨眼中瞬間蓄滿了絕望的淚水。“不…不！小哲！醒醒！別聽它的！”
林薇臉色大變，強忍劇痛催動調諧環，試圖捕捉蘇哲的精神波動，卻只感到一片冰冷、黑暗、正在被某種龐大意志強行激活和填滿的虛無！
陳默猛地撲到蘇哲身邊，手中一個便攜式神經掃描儀對準男孩的頭部。屏幕上，蘇哲的腦電波圖譜正發生著恐怖的變化：代表正常意識活動的波形幾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規律、冰冷、不斷增強的銀白色同步脈衝！脈衝的頻率，與全息投影中那銀色螺旋的波動…完全一致！
“它在遠程激活他體內的協議！” 陳默的聲音帶著顫音，“‘同化’…已經開始了！”
老鬼佝僂的身影在陰影中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要把肺都咳出來。他死死攥著那塊幽藍的數據板，渾濁的眼中是無盡的悲哀和…一絲最後的決絕。“鑰匙…已經插進鎖孔…深淵…睜眼了…冰封檔案…是唯一能…關上那扇門的東西…” 他顫巍巍地、無比珍重地撫摸著身邊那個覆蓋著干擾貼的破舊數據背包，彷彿那是他早已腐朽的生命中，最後的、沉重的意義。“代價…準備好了嗎？這真相…比你們想的…還要燙手…” 他抬起那張佈滿皺紋和絕望的臉，機械義眼掃過三人，最終定格在陳默臉上，聲音嘶啞如裂帛：
“想阻止‘先知’…就得先知道…它誕生的血…有多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