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季勳(何金銘)
印象中總在那難得的週六,天還未亮就被我媽從床上挖起來,牙都沒刷便匆匆出門。
清晨時分路上沒什麼車,我爸會開得比平常快一些。車外的天空漆黑一片,橘黃色的路燈一道道掠過我的臉。前座不時傳來細碎的交談聲,電台音樂流竄其間。上車後我陳屍後座繼續睡。有時候根本沒在睡,一路緊閉著眼,是兒時的我所能想到用以抵抗的姿態。試遍正規的中西醫老毛病還是死纏爛打的話,大概只剩偏方、宗教或江湖醫術可指望了。
剛好我所處的城市住著一位能人所不能的大師。這位乍聽之下道行很高的大師就像多數高人一樣有隱居的需要。倒不必跋山涉水才找得到他,開車不到一小時便能抵達他坐落在郊區的獨棟洋房。他若住得更遠一些,便是考驗求診者的誠心和決心了。
大師是個約莫六十歲的老男人,打著赤膊,袒露臃腫的肚子和鬆垮的胸部,神似彌勒佛。腰上那條褲子的鬆緊帶極力承接他滿溢出來的贅肉,兩顆瞳孔像迷路的小蝌蚪各往相反的方向游去,以致我總是不能確定大師的目光落在哪裡。我們抵達的時候通常要等上十來分鐘,等彌勒佛下凡現真身(或附身?)。
屋裡的陳設在在說明這位大師不是傳統的醫者——淨是一些舊物,紛雜中又存在著某種排列與分類的邏輯。客廳中央擺了張長桌,幾張椅子,靠窗的地方擺著一打又一打的鋁箔包飲料供人購買。彌勒佛坐在桌邊問診,求診者如我則坐在他的對角。
彌勒佛替人治病,哪裡有病治哪裡,過程並不複雜,完全不需要任何醫療器材,甚至連把脈、聽診都免了,大師只憑一隻手掌發出的電波懸壺濟世至今。我的老毛病是過敏性鼻炎,要治的自然是鼻子。我面對彌勒佛坐著,他把那隻套上粗棉手套的手掌放到我鼻子前,手套上的纖維與棉絮清晰可見,再細看或許能穿過縫隙看到大師隔著一層手套的掌心在飆汗。彌勒佛發功時會閉著眼發出很長的噓,似催尿的咒語,鼻炎沒治好,倒是引出了尿意。
儀式般的療程總在那墨一般的天色漸漸被日光稀釋之際結束。爸媽遞給彌勒佛幾張深綠色大鈔,外加買飲料的錢。彌勒佛眼眯眯笑呵呵,笑在他臉上暈開,看起來更像彌勒佛了。
返程一路走走停停,車窗外從滿是山林的景色漸漸過渡成店屋大廈。返途中我鼻癢鼻塞也忍住不發出聲音,鼻涕卻像經過大師電擊後活過來般逕自鑽出鼻孔。我拉起衣領悄悄擦掉鼻涕,幾次下來人中開始泛紅且微微刺痛。
「哈啾!」
突然來了個怎麼也憋不住的大噴嚏,驚醒了前座打瞌睡的母親,也引來父親透過後照鏡瞟來的眼神。我想都沒想就又把鼻涕擦在衣服上,乾掉的鼻涕在衣領、衣袖留下一塊塊白色印記,有幾塊看著像張笑臉,讓我不禁聯想到大師收下錢時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2025年2月16日攝於古晉林福安海鮮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