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梅雨夜的親子淚
外面正下著那種春夏交接時，特煩人的梅雨；雨勢忽大忽小，時而如槍如箭，時而又針針綿綿。打在窗上刷刷響的雨水，彷彿在提醒著，人世間的煩憂永難停歇。這種雨，最是讓人難以舒心、難以安眠！
安養院入夜後的走廊，原本應當是靜謐無聲的，值班護士的腳步聲，更是輕若貓蹼。但在二樓某個房間裡，此刻卻傳來壓抑不了的嚎哭聲。不是老人家的痛苦呻吟，而是一名年輕男子，情緒潰堤的哭號！
看護劉嫂對護士小林說：「要不，您先去看看？別出什麼事才好！」「好，妳先留守在護理站，小賴已經去請示院長了，有消息回來，妳請她立刻到歐媽媽寢室來找我。」小林交代完，立刻到二樓查看究竟！
才走到樓梯，小林便聽見裡面的年輕男子，在大哭中自我訓斥；在暴雨夜是聽不清楚的，但靠近一聽，約略聽到男子懺悔地說：「媽，對不起，我真的不是人，我怎麼會這樣對您！」從沒有關上的門縫中，小林瞧見歐坤跪在地板上，淚流滿面，衣襟濕透，緊緊抓著母親那微微顫抖的雙手；不停地搥胸痛打自己的不孝、又痛罵自己縱容妻子，對待母親的種種蠻橫行為。
小林再探頭一看：母親坐在床緣，白花花的頭髮，略顯滄桑；她顧不得擦拭自己那從眼眶裡，如噴泉奔瀉的淚水，還有下垂的兩行鼻涕，雙手還得不時揉著因氣候引發風濕痛的膝蓋，一心只想安慰自己的兒子。
「你別哭了，你這樣我會更難過的。」被淚水灌滿的喉嚨，似乎再也擠不出更多的安慰話語，更別說責怪自己的寶貝兒子了！
既已聽出來這是人家家務事，小林在門外猶豫半晌，不敢進去。但小賴帶來了院長的指示，不得不敲門入內！
「歐先生，我已將您的情形報告給院長知道，我們院長交代了，今天白天才辦入住，您現在又說要帶老太太離開。今晚風雨這麼大，不如先讓老太太住下來，您回去好好考慮清楚？」小賴帶著尷尬的口吻，婉轉的將院長的指示，轉達給歐坤。
「不用考慮了！」歐坤帶著哭啞的嗓音，堅決地說：「我開了車，今晚我就要將母親接回去！」
聽到兒子這麼說，母親先是一楞，繼而喃喃細語：「可是……秀霜她會同意嗎？」
歐坤瞇了瞇酸澀的雙眼，憤憤地說：「她憑什麼不同意？您是我媽媽，我又是您唯一的兒子，我不養您，難道還要讓別人來養嗎？走，我們回家。」
滿滿怒意的話語，聽來是在指責自己的老婆，但他心知肚明，自己過去對不良婆媳關係的冷眼旁觀；甚至默許，才是最該痛恨的！
母親低下頭，眼神故意躲開兒子的目光，像個剛被罵過的小孩般惶恐，囁囁嚅嚅地說：「我……我早上才來，晚上就又回去，會不會讓秀霜以為我是故意的？況且這麼晚了，還下著大雨，你還是先回去，別為了我又和她吵……」
歐坤再次放聲大哭：「媽，妳知道嗎？我今天下午回家，她竟然在清理妳的房間，把妳的衣服塞進垃圾袋，還說要讓她媽搬進來住。她媽也已經坐在客廳泡茶了，說今晚就要留下來！這算什麼道理呀！媽，我真的…我…我受不了了！」
母親聽見這話，胸口像被重物撞擊了一下。那個她曾想視如己出的媳婦，那個她當年拿出所有積蓄，替兒子辦婚禮、買車、付房屋頭期款，娶進來的媳婦，到最後竟然是如此對待她！
她沒說話，只是搖搖頭。搖得不是對媳婦的失望，而是搖著一種心死的悲。心想著，既是如此，就這麼回去的話，場面一定更難收拾的！
繼而想之，這場仗她不能讓兒子單打獨鬥，家如果破碎了，將來受苦的仍是他。這次，兒子已然伸手過來，她真的能如往常，一次又一次，選擇忍氣吞聲就算了？如若再次默然轉身，是不是就真的要失去兒子了？
拗不過兒子的堅持，她緩慢地站起來，扶著牆角走到衣櫃前，打開那只破舊的行李箱，將早上剛帶來，還沒完全收拾的東西，一件件又摺好放進去，準備和兒子回家！
護士小賴看了這一幕，聳聳肩，短吁了一聲說：「歐先生，既然您還是決定今晚要帶走老太太，但現在又沒辦法辦退院手續，就請您先在這外出單上簽名；明天務必過來補辦退院，還有結清今天的費用。」
「我知道，我明天一定來，謝謝妳。」歐坤向看護致謝後，一手提行李，一手攙扶著母親離開病房；歐母則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亦步亦趨地跟在兒子身後，一起往停車場走！
夜深人靜，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遠處牆上的燈，賣力閃著微光。母子走得慢，待二人進入雨中，小林望著他們互相扶持的背影，就像一幅濕淋淋的舊畫，褪去鮮豔的光彩，令人為之鼻酸。
到了停車場，大雨依舊如瀑，母親裹著雨衣，看著眼前停著的黑色轎車，腳步忽然遲疑了。
「你有想過現在回去的後果嗎？」她問兒子：「這麼做，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歐坤握住母親冰冷的手，把她護進車裡。先幫母親褪去雨衣，然後一邊擦拭母親滿臉的雨水，一邊說：「我最後悔的事，就是今天竟然送你來安養院！」
車子啟動了，雨刷快速左右來回掃雨，但前方所見的，仍是模糊的雨夜街道；此刻歐坤的心境是悔恨交加，他責怪自己一直沒看清楚，自己人生裡，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現在，他終於懂了…
拆解人生課題時，不是選擇誰該留下？誰該走？而是誰在風雨中，始終站在你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