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診所複診走出來,七月的艷陽天,外頭卻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像極了少女多變的心情。
Natasha急忙轉入最近的捷運站入口。室內光線瞬間昏暗,她只好摘下剛買的Chanel金屬鑲邊墨鏡。她小心翼翼地、又逞強地踩著Jimmy Choo水晶鍊高跟鞋,艱難地走下濕滑的階梯。一手提著濕答答的蕾絲雨傘,一手扶著階梯欄杆,背著Balenciaga的機車包,心裡惦記著她那件長及腳踝的花長裙會不會被濺上泥印子。
階梯有些濕滑,她擔心滑倒,只好故作輕鬆,一手微微懸空,虛扶著欄杆,如老年人般緩慢前行,與她年輕時尚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
三十分鐘前醫生才剛叮囑她:術後兩週內絕不能跌倒或碰撞,外出也必須戴上防風遮陽的護目鏡以保護眼睛。
「誰要戴那個又醜又笨的護目鏡啊?不就跟那些阿公阿嬤一樣嗎?」她心裡暗自抱怨。
然而,在確診的那天,現實狠狠給了她一記耳光。
那天的候診間裡,大多是頭髮灰白的中老年人,幾位歐巴桑嘰嘰喳喳地聊著鄰里家常,像極了熱鬧的菜市場。彷彿約好一般,她們幾乎清一色地留著超小捲、染色不均的短髮,穿著老氣的碎花洋裝或襯衫,佝僂著身軀,魚貫地被叫進診間,像是認命的接受命運的審判。
「李淑惠女士!」
當護士叫到她的名字時,她彷彿現出原形般愣了一下。好久沒聽到這個很"菜市場"的中文名字了。在外商公司,大家習慣叫她Natasha。
她慌忙掛掉正訓斥秘書的電話,匆匆把大腿上的notebook合上,走進診間。
她原以為只是近來公事繁忙,導致視力模糊,沒想到醫生卻以專業而事不關己的語氣宣布了彷彿說過千百次的判決:
「白內障喔,待會去辦手續,下個月安排開刀。」
簡直是晴天霹靂。
Natasha的心沉入冰冷的河谷:
「怎麼會這樣?我還很年輕耶!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怎麼突然就貼上了老年人的標籤?」她的心不甘的吶喊著。
即使再不願接受,她仍得“屈辱”的完成術前的各項檢查。她總覺得那位幫她驗光的年輕護理師妹妹,心裡一定在偷偷笑她——這個看似年輕,卻被身體背叛的老阿姨。
回到家,小男友Kenny打電話來問檢查結果。她淡淡地說:「沒事啦,就是度數加深了。」
掛掉電話後,她撲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場。
她不敢讓他知道,她已經開始經歷這個可怕的老化過程。Kenny根本不知道他們相差十五歲。
他身邊的女孩一個比一個年輕、皮膚都該死的緊緻,而天知道,Natasha要有多努力,外表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每週兩次的器械皮拉提斯、三次重訓、一對一教練課、兩次瑜伽;飲食清淡、只吃水煮青菜、168斷食、不碰澱粉;還有每年一次的電波拉皮與無數昂貴的臉部保養療程跟保養品。她的高級衣櫃,堆滿能讓她看起來青春無敵的戰袍。
手術那天終於來了。她瞞著Kenny,跟公司請假,謊稱要出國小度假。她一個人前往診所,獨自面對恐懼與不安。
醫生交代,當天不得化妝、不得塗保養品,要穿前開式便服與好行走的鞋。
於是她穿著家居服、素顏配球鞋,再度走進那熟悉的候診室。那群短捲髮、碎花洋裝的阿桑們還在,空氣彷彿頓時凝結。
不同的是,她們身邊多半有家人陪伴,而Natasha形單影隻,彷彿孤魂野鬼。
一位熱情的阿桑與她攀談:「妳一個人喔?妳這麼年輕也要開白內障喔?」說著說著,兩人聊起來,Natasha才發現,所謂的阿桑其實也只大她幾歲。
阿桑見她額頭微汗,嘴唇緊閉,雙手緊握,主動安慰:「別怕啦,這醫生很厲害,我另一隻眼也是給他開的喔。」她熱情的小聲在她耳邊說,像在分享機密情報般,然後用微胖,長著老人斑的大拇指比了一個讚。
旁邊那位胖胖的老實先生,看起來像她老公,他體貼地遞上黑松沙士與橘子,還貼心的幫她擦了擦嘴角。阿桑也熱情地問Natasha要不要喝,她笑著婉拒:「不用了,謝謝。」為了控制體重,她已經一世紀沒吃過甜食跟水果了。
她心中嘀咕著:「啊是來郊遊的嗎?」但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羨慕這位“阿桑”,不,是姐姐。
仔細一看,姐姐的米粉頭好像也挺可愛,碎花洋裝似乎也不那麼難看了。
她在這群“阿桑”之中,意外地找到了一點點歸屬感,手術前的緊張感也微微的舒緩了。
手術很順利,並不如她想像中那麼可怕。她也漸漸習慣護理師看見健保卡年紀時那微妙的驚訝表情。
複診時,醫生說恢復良好,連瑜伽倒立、重訓也都沒問題,只是短時間內可能會有些畏光,是正常現象。
望著捷運月台牆上的燈箱廣告燈光,Natasha的視線有些朦朧,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高中時代某個夜晚。
那晚,她也曾這樣盯著遠處的燈火,不用轉頭,就知道旁邊那個男孩在默默盯著她黑暗中輪廓分明,不需任何人工雕琢卻白裡透紅的側臉。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盯著燈光而閃爍著朦朧絢麗的光芒…
那是個涼風習習的夏夜,男孩牽著單車,他們漫步在開滿洋紫荊的成大校園小徑上。他堅持要她摘掉厚厚的眼鏡,想看清她的雙眼。女孩害羞的拿下眼鏡,男孩說,她有一雙最美最有靈氣的眼睛。空氣裡滿是甜甜的香氣…
後來,因為一場微不足道的誤會,他們分開了。她倔強、不接電話、不看信、不給機會。他曾寄來厚厚七頁的信,她看完只隨意的丟到抽屜裡。
年輕的她傲氣的以為,會有一輩子的時間以及全宇宙的年輕資源可浪費。
但後來回想起來,其實也無法說清自己當年到底為了什麼這麼決絕…
多年後,聽朋友說,那個男孩當年高三聯考失常,隔年重考才上醫學院。
後來,女孩拿到美國碩士學位,回到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不安的她試著尋找過往的痕跡,終於在FB上找到他。
他很欣喜女孩還會跟他聯絡,如今的他早已是某社區醫院的副院長,而當年稚氣單純的女孩也已是外商公司的數百萬年新的總經理。
通話時,彼此談笑風生,補起這些年的空白,但誰也不敢觸碰那段過往。
掛電話前,他停頓了一下,還是問了:「如果可以回到當年,你還會離開我嗎?」
隔著電話,女孩掉下了眼淚。她多麼想說:「對不起,當年的我太任性,我後悔了。」
但男孩已有佳人在側,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人生沒有如果,青春也無法倒帶。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輕聲說:「我希望你幸福。」
男孩沉默半晌,帶著鼻音回答:「我希望你能比我更幸福。」
曾經,他們那麼了解彼此,以為可以天長地久。但如果有上帝視角,就會知道——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會再重逢。
她輕握手機,彷彿還感受著某種餘溫。
「但至少,曾有個人,付出真心,理解我的靈魂,在他面前,我是最真最純潔的存在…」Natasha心裡想著。
從捷運站走回家,她摘下墨鏡,脫下高跟鞋,癱坐在懶人沙發椅上。術後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了,
她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栗色長髮微微捲曲,豆沙色唇膏襯托她的好氣色,身材穠纖合度。
「雖然生理年齡不再年輕了,但我擁有健康的身體、穩定的經濟,還有能面對自己的勇氣。接下來的人生,我要真心地活著。」
她在Line訊息框中打下:「謝謝你這些日子的陪伴,但我們到此為止吧。」然後果斷封鎖了Kenny。
如釋重負的她,順手訂了隔天飛往烏布的機票:
「享受吧,一個人的瑜伽旅程。」
她邊梳著捲曲的栗色長髮,卻發現鬢角透著銀白光芒。
「Damn it!」她咕噥著:「得先跟Roger預約染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