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雅魯藏布江下游段的大型水電工程正式開工。這條來自西藏高原的河流,經過數千公里蜿蜒之旅後,將在中國境內被攔腰築壩、引流、發電。媒體紛紛以「人類史上最宏偉的水利工程」、「清潔能源的里程碑」來讚頌這項計畫。股市應聲而動,能源業大受激勵,林芝地區也在新聞中被描繪為「未來的西部明珠」。

我們又是否太輕易相信,所謂的「綠色工程」,就是無害的、就是理所當然的?
「綠色」的工程,真的是可持續的嗎?
水力發電一向被歸類為再生能源。江河會流動、重複使用,不排放煤煙,乍看之下可說是人類最理想的能源來源之一。然而,所謂的「綠色」,是否等於對自然無害?
事實並不如此簡單。
建造大壩需要龐大的水庫區,數十平方公里的山谷與原始森林將被淹沒。植物腐爛釋放的甲烷,是遠比二氧化碳更強烈的溫室氣體。沉積物被困在上游,下游泥土貧瘠、生態崩潰;魚群遷徙路徑遭切斷,某些物種甚至徹底滅絕。這樣的景象,在中國的三峽大壩、緬甸的伊洛瓦底大壩、埃塞俄比亞的奧莫河工程上,早已反覆上演。如今,這種劇本將再次搬到地震頻仍的青藏高原邊緣——一個不只地質脆弱,而且水權極度敏感的區域。
跨境河流,為誰所控?
雅魯藏布江的命運不只屬於中國。它流入印度,成為布拉馬普特拉河,再進入孟加拉,滋養億萬人口的農田與飲用水。這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國際河流」,卻也是當今亞洲最具爭議的水源之一。
中國方面宣稱,這只是「隧道式引水」,非高壩,影響輕微。然而,資料透明度不足、缺乏公開協商的流程,令下游國家充滿疑慮。印度官員多次表示憂慮,擔心旱季斷流、雨季洩洪造成突發洪災,還有不排除被當作地緣武器之可能。
這些擔憂並非杞人憂天。在歷史上,水資源早已成為國家博弈的重要籌碼。控制源頭,就能改寫下游的生產節奏與安全底線。當人類將江河納入地緣戰略框架,它就不再是自然的一部分,而變成主權、力量與不對等話語的延伸。
媒體為誰說話?
令人遺憾的是,國內外媒體在這次報導中,幾乎都以「工程奇蹟」、「綠能勝利」、「市場歡迎」的角度入筆。而該工程由國家能源集團與多個中央單位主導,標榜為「十四五」戰略重點項目之一,亦被納入國家「雙碳目標」與「西電東送」整體規劃中。那麼對於環境破壞、社群遷移、地震風險、流域衝突等問題,多輕描淡寫,甚至完全略去不提。
我們太習慣了這種主旋律式的發展敘事——效率高、影響大、投資多、規模宏偉——彷彿凡是「夠大」、「夠貴」、「夠快」,就必然值得尊敬。我們讚嘆工程師如何在懸崖絕壁間鑿出隧道,卻忘了問一句:這條河,有沒有說「不」的權利?
當主流語言只剩「進步」、「建設」、「振興」這些高頻詞彙之時,我們是否已不再容許懷疑與追問?而當這些詞語來自一個國家對自然的支配慾望,我們是否還能維持基本的判斷力?
被犧牲的,從來不是技術,而是人與自然
每一項大型工程,總需要一組被犧牲的對象,來換取可見的榮光。在這裡,犧牲的,可能是下游億萬人的水權,是整條流域的生態系統,是一個仍未完全被理解的地震活躍帶,是人類本該謙卑以對的自然秩序。
可悲的是,這些聲音往往沒有話語權。國界之外的農民、濕地裡的候鳥、土壤裡的沉積物、不被記錄的水文變化——他們無法發聲,於是被視為可以「消化」的成本。而這些沉默,最終會回到我們自身:變成氣候反撲的強降雨,變成災後無法回復的家園,變成國與國之間的猜忌與封鎖。我們以為自己正在邁向脫碳的未來,卻可能在另一端築起難以逆轉的氣候回聲與區域災難。
我們要保留質疑的能力
在這個一切講求效率、規模、控制的時代,河流成了被重新編碼的物件。它可以轉向、調水、挖掘、利用,甚至被列入資產負債表。我們正在見證人類力量之巨大,也同時見證人類謙卑的消逝。
身為一位關心環境以教育為職志的地理科老師,如果我們無法教會下一代去懷疑那些「光鮮的數據與宏偉的圖紙」,那麼,我們恐怕也難以想像真正可持續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在此,我想提醒每一位讀者:當你看到一條河被「成功治理」的新聞時,不妨也問一句——我們是否太快就放棄了與自然對話的可能?

河流不能說話。那麼,誰來為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