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將鑰匙從石碑抽出,迷宮震動的餘波逐漸平息。她抬眼望去,眼前是一條被藤蔓盤繞、石壁泛紅的幽長通道,像是某種正在發熱的血脈。
她深吸一口氣,邁出腳步。
空氣變得更濃稠,潮濕、悶熱,像是進入某種活著的體內。通道的盡頭不是門,而是一片霧氣繚繞的弧形空間,沒有明顯出口。
她踩在柔軟的苔蘚上,腳步聲悶得像心跳。牆壁上的花紋全然不同於先前,那不是暮音草,而是模糊的人影,蜷縮、躲避、尖叫,像是把夢魘刻進了岩壁。
她走入其中,霧氣瞬間升高,如同瞬間跌進一場清醒不了的夢。
「青禾。」
那聲音,與她的聲音一模一樣。像鏡子在說話。
霧中緩步走來一個身影——
那是「她自己」,但頭髮更亂、眼神更暗,笑容像被撕碎的鏡片黏成。
「我們又見面了。」她緩緩說,聲音尖銳卻抑制著某種狂喜。
「你不是我。」沈青禾語氣平靜。
「可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啊,」她靠近,「妳想知道詛咒是什麼對吧?妳想救青䇛對吧?妳甚至還懷疑過——」
她忽然湊近,嘴唇幾乎貼在她耳邊:
「如果,當初讓她死掉的那個人,是妳自己?」
沈青禾猛地後退。
「閉嘴。」
「妳說妳是鑰匙,但妳以為『鑰匙』不會背叛人嗎?為什麼每一代的鑰匙最後都開啟了獻祭之門?」
她忽然笑了,笑聲在霧中迴盪,像萬千回音。
「因為妳們這些姊姊,都太膽小了。嘴巴說要保護妹妹,心裡卻都在想——她死了我就自由了。」
沈青禾的手緊緊握拳,指節發白。
「我不是她們。」
「那妳是誰?」第二人格嘲弄地轉頭望向她,「是那個明知道青䇛被欺負卻不敢上前的姊姊?」
「還是那個在她跳湖前的那個早晨,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沈青禾咬緊牙關,嗓音像燒紅的鐵:「我不是沒做錯,但我現在站在這裡,是為了讓錯不再重演。」
「那妳有什麼資格寬恕自己?」
她突然怒吼,突然撲上前,像影子猛地纏住本體。四周的霧氣像被她情緒點燃,變得粘稠、灼燙,壓得沈青禾快要無法呼吸。
「妳不配說妳是鑰匙!」
「妳只是個連自己都救不了的廢人!」
沈青禾被恐懼石化,似乎有一個她一直不敢承認的想法在腦中嘶吼、爆炸——
她說的是真的。
她就是她。
第二人格的,沈青禾。
她的聲音破碎,眼神像在哭,又像在笑。那是所有曾在她心底說過的話,全都化成了人形來審判她。
沈青禾的心幾乎被撕裂。
就在她幾乎快要撐不住時,手中傳來一陣微弱的震動。
那是一段旋律。
記憶裡的。
——「風吹落花飄水面,姊姊唱歌妹妹眠……」
她低聲哼唱,那旋律來自她和青䇛小時候躲在棉被裡創作的兒歌,幼稚、簡單,卻只有她們懂。
第二人格原本怒張的眼神瞬間變得模糊。
她的身體晃了一下,喃喃:「……這是……青䇛的歌?」
「是妳的歌。」沈青禾看著她,語氣柔和,「我們的歌。」
她繼續哼唱,像在哄一個過度憂傷的孩子。
第二人格的肩膀開始顫抖,眼淚滑落。
「我一直……記得這首歌……」她聲音哽咽,「但我再也唱不出來了。」
她捂住胸口跪下,像是終於承認自己不是惡靈,而是一段記憶裡失溫的愛。
「我也不想她死……我也不想……」
沈青禾沈默的看著這幅場景,內心像一鍋亂燉,酸的、甜的、辣的全丟進去,煮得湯底翻滾,卻說不出是哪一種味最濃。
她走上前,輕輕抱住她——那像是在擁抱自己破碎的某一面。
「我知道。」
「所以我才站在這裡。」
第二人格的身體開始透明,像是塵埃在風中漸漸散去。她抬頭看向沈青禾,臉上有著久違的平靜。
「妳會走出這裡的。」
「妳是鑰匙,不是鎖。」
最後一縷霧化為光塵,沈青禾站起身來。
周圍的霧開始散去,一條通往更深處的階梯浮現。
她剛要踏上,卻聽見——
「啊——啊——」
一陣若有若無的女聲,從迷宮深處傳來。那聲音低低地,像在唱,又像在哭,拉長的尾音在石壁間打轉,縈繞不去。
沈青禾愣住。
那聲音,她聽過。
很熟悉,熟悉得像是某一段快被忘記的童年記憶。但她就是想不起來——那是誰的聲音。
她的腳步被那聲音吸引,不知不覺地走向那條石階。
階梯兩側的岩壁浮現出一種奇異的光澤,像是透明的琥珀中夾藏著動態的影子。
就在那階梯的最深處——
她瞄見了。
一叢花。
但那不是暮音草原本的形態。
它像是半融化的顱骨與花瓣融合的怪物,花瓣已不再對稱,而是像耳朵般一片片延展,微微顫動,像在傾聽。
那是暮音草的變異型態。
——潛語。
它沒有眼睛,沒有嘴,卻似乎正在「聽」她的一切。
沈青禾身體一震,本能地停住腳步。
潛語的花瓣輕輕搖晃,像是聽見了她內心深處的聲音。
又一聲「啊——啊——」在洞穴中回響,愈來愈遠,愈來愈細,像是被什麼拖進了時間的深井裡。
沈青禾回頭望了一眼——那條她走來的路已完全封閉。
她只能往前。
眼前的路,如夢,又如囚籠。
但她不再迷路。
她向潛語走去,眼神冷冽卻堅定,彷彿早已知道下一關將是什麼。
她不是來逃避的。
她,是來終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