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架日弄影,鳥鵲悲春,意故欲來叫出斷腸聲。看紫燕啣泥歸,黃蜂娓蝶,翩翻那障飛來採花蕊……」
悠婉的絃管樂聲徐徐送來,伴著老人略帶沙啞的嗓音,雖無令人柔腸百轉的旖妮風情,倒也別有一番古樸幽雅的味道。
客棧一角,四名樂手咿咿嗚嗚地奏著絃管《註》名曲「茶靡架」,悠然自得的表情,彷彿遺世獨立在清樂飄飄的仙島上,與正午時鬧烘成一片的客棧酒樓著實不太相稱。江迢斜倚欄杆,舒服地歪躺在一團織錦軟墊上,手擎酒盞,眼神遠遠投向泉州港的另一端。在海港那頭,有著搬貨工人一身黝亮的皮膚、有著各式南洋香料混雜成的奇特味道,更少不了一身錦綢的富商穿梭於商場之間;望著繁華的太平景象,江迢的嘴角不禁微微地泛起一抹微笑,呷了一口碧冽的竹葉青之後,那抹笑意就更深了。
江迢是個殺手。
為錢拿命,為錢賣命的殺手。
而現在,他正坐在泉州最高級的迎福客棧酒樓中揮霍著昨晚殺人的代價。這代價不少,足夠讓他享受眼前這桌最高級的宴席,及坐在全酒樓視野最佳、陳設最為豪華的位子上了。
一想到昨晚賺進的銀兩,江迢忍不住放下酒杯,扳起指頭,一一細算起來這些年攢下的收入。泉州的貿易十分發達,國內外巨商大賈充塞其中,光是各大商會、船會與富商間之商業糾葛,早已足夠讓殺手們應接不暇,等著源源不絕的案件叩門來了;更遑論泉州武林之勢力版圖劃分複雜,莫說各大鏢局武館無不急著蠶食這片未經中原勢力侵入的肥沃金田,若再算上向與泉州船會、市舶司唇齒相依,互相籠絡勾結的「東海長城」碧霄島,以及極得當地人心之大光明教等等龐大組織,連接著各勢力間之積怨宿仇,早已被剜劃得比泉州港還深。江迢悠游其間,日日捧進比他處高上近十倍的酬金,簡直如魚得水,樂不思蜀,不過數年光景,早已積下令不少富翁也倍感眼紅的錢財來了。
「看來……今晚該是去秦淮河畔的時候了…….」江迢手指輕拍桌沿,和著自客棧一角悠婉傳出的琵琶樂音,腦中思緒不由得飄向遠方……
屈指算來,浪遊江湖也近二十餘載,自從十五歲上自家鄉武館偷學了一招半式,便等不及出來闖蕩江湖之後,不是受盡各種凌辱嘲諷、看遍世間冷暖,便是鎮日過著刀頭舐血、朝不保夕的亡命生活;天幸偶然間巧遇機緣,自一賣魚販身上學得了一手「柳刃蝶飛」的飛刀功夫後,終能在武林覓得一席之地,奠下今日客源日廣的事業基礎。回想至此,江迢忍不住滿足地嘆了口氣,仰頭將杯中餘酒一飲而盡。
至於十五歲之前的事,他連想都不願去想。
「阮心事今卜訴靠誰。肝腸百結,但得掠只目暗滴淚。咱娘嫻相隨侍去到相國寺……」
老人的嗓音愈加柔婉,低聲吟來,便如懷春少女羞訴情思一般,陡地蕭聲徐徐滑入,更添曲中纏綿柔媚,相思無盡之情。江迢一怔,彷彿見到秦淮河畔的那條身影,坐在灑滿月光的窗檯邊,懶提繡針,睜著一雙清澈大眼,凝望天邊弦月低訴情意。而那對滿映星光的雙瞳,恍如蘊著兩道漩渦似的,教人不自禁地越跌越深,越跌越深……
「翠岫……」
翠岫是他十年前於秦淮河畔偶然相識的一名藝妓,當年他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俠客,每當飽受欺辱後,他總愛上「香塵閣」去聽聽翠岫的琴聲。兩人相識初始未曾交談過片語,翠岫卻總能選出一闕最能撫慰江迢的曲子彈奏,日久經年,其間默契早已無須言語傳述,即便是兩人相偕退隱,訂下生死與共的盟約,也早藉由彼此眼中那絲堅毅不悔的光芒而確定。
而今夜,正是另一段人生的開始。
「去去去!沒錢就別想吃東西,咱們這裡可不是救濟窮人的地方!」
「大爺,行行好,只賞給我一口剩飯吃就行啦!喏,你瞧,那位爺兒還剩下滿桌子的菜,我只求吃上一兩口,吃完就走,絕不妨礙大爺您做生意。」
「混帳,我的話你聽不懂是嗎?沒錢就不能吃東西,就算剩菜餿水也不能給!滾吧你,快滾!」
美夢正酣,自樓下傳來的吵鬧聲卻驟然打斷思緒,江迢忍不住皺起眉頭,探頭往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客棧門口半跪著一名破衫青年,正拉著店小二衣角不住哀求,瞧他一副面黃肌瘦,眼凹頰陷的乾瘦模樣,足有十天半月沒吃過東西似的。
江迢瞄了一眼,倒也不以為意,這類戲碼他早已司空見慣,每日無不在各大酒樓上演個回,尤其在巨賈雲集的泉州,街頭乞丐更是比別處多上數倍,日子久了,偶而還會被撩撥起惻隱之心也就逐漸淡去,眼神中流露出的同情也慢慢轉為鄙夷。
「呸!還是個好手好腳的年輕人呢!」
想到自己篳路藍縷,一路走來,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才有今日成就,看著眼前只知乞討度日,不思上進的青年,江迢的嫌惡之心又不禁又重了幾分,嘖了一聲,搖著頭替自己重新斟滿酒杯,端至鼻稍嗅聞,想將思緒再度拉回翠岫身上;沒想到那破衫青年大概是不堪一再受辱,惱羞成怒之下,竟指著店小二的鼻子大罵起來:
「好,好!貴六,這會兒你倒是會擺譜,端起你這跑堂小二的架子來啦?想我當日還是白家大少爺時,你哪次不是一見著我上門光顧,臉就涎得跟狗一樣,跟前跟後的哈腰討賞?現在見我落魄了,怎麼也吠得跟路邊野狗一般兇狠?無怪人家說狗奴才狗奴才,原來奴才的德行還果真和狗相去不遠。今日我總算見識到了!」一串尖酸刻薄的話從青年嘴裡連珠砲似地吐出,兇惡程度絲毫不遜於店小二,令人實難與之前那副搖尾乞憐的哀狀相銜。
「喲,沒想到乞丐當久了,牙齒也磨得跟狗牙一般利啦?說我是狗,我看咱們還是拜同一個祖宗哪!只是人有分貴賤,這狗也有野狗和家犬之別,瞧瞧你這身骯髒模樣,不過是隻路邊沒人要的賤種罷了,論身份地位,我還比你高上那麼一點呢!」
「你……你你……」
「我我…..我什麼?告訴你,想讓我喊你一聲白大少爺,可以!只要你手裡捧著銀子,大大方方的走進店來叫上一桌酒席,包準我恭恭敬敬地服侍到你心坎裡去,還怕我不跟前跟後大爺大爺的叫嗎?說白一點,不過一句話罷了——錢多好辦事!你要沒錢,就別在這裡裝大爺的樣子!還不快滾!」
那跑堂小二貴六大概是慣見陣仗,早已練得一身牙尖嘴利的本領,回起嘴來臉不紅氣不喘,句句刺中要害,只把那破衫青年臊得無地自容,就是找不出半句話來反嘲回去。看著貴六一副趾高氣昂、狗仗人勢的得意嘴臉,青年不禁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當場撒潑撒痴起來,佔住客棧門口發瘋似的大叫大嚷,口中吐出的盡是些不堪入耳的言語。
江迢不得片刻安寧,忍不住怒火漸升,哼了一聲,便欲拂袖離席;忽聽客棧內傳來一句:「咦?那不是武夷山閒雲莊的少莊主——白大少爺嗎?怎地淪落到這等田地來了?」
江迢聞言一怔,尋思道:「武夷山閒雲莊?這莊名好生耳熟……」
那破衫青年聞言大喜,避身閃過貴六的阻攔,一個箭步衝入店內,抓著一名鏢師打扮的壯漢道:「你……你認得我?」不知是否高興已極,青年顯得有些激動,話聲中竟微帶顫抖。
那鏢師「嘿」地一聲,輕輕抽回被拽住的胳臂,道:「怎不認得?當年白老爺子在世時,還常托咱們紅獅鏢局運鏢呢!記得有一回,鏢局自四川替白老爺運來一柄寶劍,那寶劍大概是珍貴得緊,未到福建省境,就派了您大少爺前來幫忙護著。記得那一路上……嘿嘿,您倒是教了我們不少服侍爺兒們的道理,讓眾鏢師受用不盡,至今還記憶猶新哪!」說著,仰頭一陣哈哈大笑。
破衫青年這才明白,原來此人有意欺他落魄,趁此機會羞辱他一頓,藉以回報當年受氣之仇,不禁頗為尷尬,跟著乾笑兩聲,臉上表情卻是難看至極。
江迢豎耳傾聽,剎時恍然大悟:「莫非他口中的白老爺,便是十餘年前,以蒐羅天下名兵利器聞名江湖的福建富商,白開基白老爺子?當年閒雲莊威名赫赫,近些年卻再也未曾聽聞,只知道白老爺子幾年前過世後,家中龐大基業便留由獨子白雙全一手掌理,從此閒雲莊的名頭便在江湖中逐漸淡了下來。誰知今日再見,白雙全竟落得如此下場!」驚見世事變化之鉅,饒是早已慣看紅塵的江迢,也不禁為之惻然搖頭。
忽而一陣「砰砰」亂響,客棧地板竟忽然震動起來,恍若地牛翻身。眾人抬眼看去,原來客棧掌櫃聽見有人鬧店,正抖動著一身肥肉,急忙奔來停當處理了。只見他肥油油的的下巴淌著汗滴,胸口兀自大力喘息不止,便一把勒住白雙全衣襟,氣喘吁吁地咆哮道:「臭叫花子,這地方是你進得來的嗎?還不快給我滾出去了!」兩臂一推,白雙全霎時蹬蹬倒退數步,撞入一旁彈奏琵琶的老人懷中,這才止住退勢。彈琴老人上下打量幾眼,朝他一笑,伸手扶起,又自叮叮咚咚地撥起琵琶。
「這叫花子真是不長眼,竟敢攪擾劉鏢頭用餐,合該好好教訓一頓!我這就叫人將他拖去打斷雙腿,再壓來跟劉鏢頭賠個不是。」掌櫃的換上一副笑臉,忙不迭的向劉鏢頭哈腰賠禮。
劉鏢頭揮了揮手,笑道:「沒啥要緊的,難不成我劉鐵山還怕了一個叫花子?倒是他——」笑著瞅了正被四名壯丁倒抓四肢的白雙全一眼,道:「人家可是個堂堂閒雲莊的少莊主哪!這般作賤於他,張掌櫃不怕惹來麻煩?」
「噯,什麼閒雲莊?那莊子早被拆了,沒啦!」張掌櫃的冷笑一聲,向白雙全處努了努嘴,道:「那不成器的東西好賭成性,自他老子過世後,成天正經事不幹,只曉得往賭坊裡跑,就算閒雲莊是金子砌成的,還能不給敗盡嗎?別說他老子留下來的財產,就算是那座大宅子,也早被拆去抵債啦!」
劉鐵山驀地嘴角一動,似乎勾起心底舊事,正欲開口相詢,卻又被停不住嘴的張掌櫃搶過話頭:
「您別看他那副可憐樣,便以為小店專欺負窮人,連剩菜也捨不得施捨。實在是那不成材的東西太過混帳了,前些年還曾瞧著他可憐,別說剩菜,連銀子我都借給他周轉了——誰叫白老爺子生前總是照顧著小店呢,一聽見白少爺打算做些茶葉生意,重新振興起閒雲莊來,我二話不說便拿了出來。劉爺,您是闊綽慣了的,可別嫌這一萬兩銀子小氣,我當時心裡卻是肉痛得緊哪!
「沒想到那混帳真頑劣到骨子裡了,四處向人訛詐了幾萬兩銀子來,竟又一股腦兒往賭坊裡丟,兩三下子全輸光了不說,連身上衣服也被剝光了還賭債呢!劉爺,您要是我,聽到了這事情,還能不心冷了半截去?如今他見我不上當了,腦筋竟動到了小店顧客身上,我擔心有人受騙,傳了開來,對小店名聲也不大好,因此就吩咐下去,一見到他身影,立刻就將他攆了出去,以免打擾到店內客倌們用餐……」
張掌櫃的絮絮叨叨,淨挑些不重要的事情嘮叨個沒完。劉鐵山幾次想開口詢問,話才剛到嘴邊,立刻被張掌櫃堵了回來,正自氣悶之時,一道聲音忽而冷冷插入:
「白開基蒐集來的兵器,都到哪裡去了?」
那聲音聽來低啞模糊,顯然是刻意壓低音量所致,但一字字鑽入耳中,卻又銳利得像把鑿冰鑽子似的,聽得張掌櫃的直從骨子裡打了個哆嗦來,急忙住口,望向聲音來處。只見劉鐵山身旁,原來卻坐個精悍瘦小的黑膚漢子,只因他身量矮小,兼之一直埋頭飲酒,沈默不語,故一時並未注意。此刻見他一雙鷹眼似的瞳仁正向自己瞪來,忍不住機伶伶又打了個寒顫,連忙腰板一彎,恭聲答道:「這位爺,那白少爺淪落到此等地步,想來家中值錢些的、能賣的,早就被他換錢賭博去了。白老爺子蒐羅來的兵器,現下早不知散落何方啦!」
那精瘦漢子一皺眉頭,「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劉鐵山往桌上一拍,不住咂嘴嘆道:「唉,可惜!可惜!」
「我有劍!」
三個字遠遠傳來,劉鐵山與精瘦漢子大驚站起,齊往正被扛出客棧的白雙全望去。
「你們不是要兵器麼?我這兒還有一把劍哪!」
白雙全翻開一身破衣,拿出貼肉藏在胸前的長劍來,高高舉起。那劍身並未上鞘,刃緣反射出夜空般的墨藍光芒,遠遠便感受到那股逼人而來的寒意;日光斜照下,那柄劍竟彷彿將周遭光線盡皆吸入匯納,凝聚成劍身上的點點繁星,遠遠望去,就如晴夜時的無垠蒼穹般璀璨。
眾人乍見神物,竟俱失神,一時店內靜默無聲,連一旁咿咿嗚嗚奏個不停的弦管也停了下來。
忽而一道黃影掠過。
「將他放下!」
話聲甫落,抓住白雙全的四名壯丁竟一齊鬆手,抱著兩臂痛呼不絕。白雙全「砰」地摔落在地,額頭上登時撞出個老大疙瘩來。
劉鐵山與精瘦漢子聳然變色,瞪向出手搭救白雙全的黃袍道人。「華岳朝陽觀不愧為『天下正劍之首』,這手『雲臺劍樞』,道長使來浩氣凜然,綿長無盡,真讓石某眼界大開。嘿嘿!就連出手的時機,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精瘦漢子嘴邊掛著一抹微笑,聲調卻依然冷峻逼人。
「好說,好說。東海長城的鐵剪『九齒扇蝦』難得踏足中土,敢情是龍皇派下任務,前來泉州向市舶司打抽豐來了?」黃袍道士收劍回鞘,揚眉淡淡一笑,意態甚是從容閑雅。
「唉呀!諸位大俠今日同時大駕光臨,實令小店蓬篳生輝,不勝榮幸之至。這樣吧,我這就另行整治一桌精緻酒席來,請各位大俠共飲幾杯,算是小店的一點心意。俗話說得好,以和為貴、和氣生財,各位大俠只管好聲好氣的細細詳談,可千萬別掄刀動槍起來。晦氣嘛!」眼見雙方劍拔弩張,勢頭不妙,張掌櫃急忙出頭打個圓場,內心暗自盤算:揪著心肝捧出一桌酒席請客,總比整家客棧被砸個稀爛來得划算;又見那黃袍道士似有意為白雙全出頭,當下見風轉舵,忙命貴六將白雙全好好扶起,親自拍落他身上塵土,趁空兒還回頭扯嗓道:「絃管給我繼續奏下去哪!店門都還沒關上呢!」
彈琴老人咳了一聲,抬起琵琶,忙又合絃按調撥弄起來;其餘樂手見狀,也趕忙吹蕭拉絃應和,霎時樂聲再度悠揚於客棧之內。
「九齒扇蝦」石善「哼」了一聲,不再搭理,逕自轉向白雙全,道:「白少爺,那把劍上所鐫,可是『寒宵』二字?」
白雙全抓了抓頭,「唔」了一聲,尚未開口,黃袍道士已然插嘴道:「白少爺,我乃華山『十三奇石』之一,『摘星掛月』摘星子,十八年前亦曾路過泉州,結識令尊,歡談之下,彼此頗有相見恨晚之感。無奈觀中雜事纏身,十餘年來竟無暇與令尊再敘,心中一直引以為憾。沒想到今日再踏泉州,故人竟已西逝,而故人之子也……唉,人事已非,人事已非啊!」嘆了三聲,抬頭又道:「白少爺,如蒙不棄,我這就為你引薦,讓你得入朝陽觀中習武學藝,從此毋須流落街頭,餐風宿露,如何?」
華岳朝陽觀被譽為天下正劍之首,在武林中信望素孚,向為正道擎樑,其地位鮮少有門派能出其右;白雙全若能入其門下,非但從此不用受人白眼,反而倍受禮遇尊榮,其間落差之大,可謂魚躍龍門,不可同日而語。劉鐵山明白其中誘惑,未等摘星子閉嘴,便即叫道:「兀那道士,你別以為時間遠了,當大夥兒記性不好,就可以胡說八道一通。若沒記錯,十八年前你來泉州,應是藉著貴派開山掌門陳摶仙誕之名,欲向白老爺子索求『曙芒』寶劍作為賀禮吧?沒想到劍沒求成,竟反遭白老爺子斷然拒絕,雙方一言不合,還差點大打出手,這件事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呢!難道你口中的相談甚歡,竟是指這一回事?」
這幾句話說得響亮,遠遠傳了開來,客棧內立刻爆出了一陣鬨笑。
「哼!我堂堂華山門徒,豈會與你這無名之輩鬥口。」
「是啊是啊!華山門徒不會與人鬥口,就只會睜眼說瞎話。」
摘星子臉色鐵青,走前兩步,立時便要亮劍出招;劉鐵山自是不甘示弱,雙手拉開架式,「崩雷霹靂掌」的厲勁頃刻就將催吐而發;石善則是伸手探向後背,緩緩抽出一把五尺來長的九齒長剪,目不斜視地瞪向摘星子。眼見雙方戰況就要一觸即發,張掌櫃急得抹額跳腳,忽而傳來一聲:
「開個價碼來吧!」
眾人一愣,眼角移向笑吟吟站在一旁的白雙全。
「誰開的價碼高,這把寒宵劍就賣給誰。」
白雙全嘻嘻一笑,逕往條凳上張腿坐下,將寒宵劍往桌上一擺,剎時藍光四迸,燦然生輝,眾人不覺目眩神迷。「閒雲莊的東西早被我賣光啦,通共就只剩這柄劍而已,要買趁早,遲些可就買不到了。」白雙全眨眨眼睛,又加上一句:「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你們若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我老子鑑賞兵器的品味吧!」
劉鐵山與石善面面相覷,摘星子也一時愕然無語。他三人原本就在打著寒宵劍的主意,只是心中萬般盤算,卻怎麼也沒料到,眼前這把價值連城的寶劍,竟可如此輕易地以金錢買來?心底驚疑交織,竟懷疑起白雙全是否有意戲弄眾人。
「怎麼?你們不信?」白雙全抖抖身上一襲破衣,瞪著眼前一張張愕然面孔,笑道:「我全身上下就只剩這個值錢的東西,再不賣掉,若不小心被搶了去,我還靠什麼過活?」頓了一頓,又道:「要不是我老子臨死前一再交代,說是這把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要我小心看管,以待謎底揭曉,我才將這把劍一直留在身邊,遲遲沒有賣出。原以為劍中會蹦出個寶藏來,沒想到一晃眼十年過去,也沒見它生出半個子兒,倒是家中卻被越拖越窮。
「呸!寒宵寒宵,我一聽這名字就晦氣!當初就有人警告過我老子,說是擁有這把劍的人都沒個好下場,歷任主人不是家破人亡,便是死於非命。沒想到我老子執意不聽,硬要買了來,這下可好,不久之後他便半夜遭人刺死啦,我的手氣也一直不見好轉。哼!若不是身旁留著這把劍,就憑我的賭術,還不老早發大財享樂去了?」
白雙全話才說完,忽然兩眼圓睜,「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跌足罵道:「唉呀呀!你怎地把這些晦氣事也講出來,這下子還有人想買劍嗎?你呀你,你這張嘴巴真是……」
「。」
「你說什麼?」白雙全掏了掏自己耳朵,不敢置信地瞪著石善。「你……你想買劍?」
「白銀。」石善又複述了一次,從脖子上解下一塊龍蝦形狀的項墜來,擱在白雙全面前,「這是信物,明早你拿著這東西到我兄弟的紅獅標局去,白銀立刻奉上。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白雙全萬沒料到這把劍竟能如此值錢,屏息半晌,方才吁了口氣,綻開笑容。正欲答應,猛然想起一事,瞄了劉鐵山一眼,賊忒兮兮地笑道:「你道我嫌命太長了,想找死嗎?紅獅鏢局裡有多少鏢師想找我報仇,算算那筆多年怨氣,我躲紅獅鏢局的人都來不及了,難道還自己送肉上門?」
伸手拿起筷子,挾了塊肥牛肉塞進嘴裡,胡亂嚼了幾口,「咕碌」一聲吞下,又自慢條斯理地道:「我現在一見紅獅鏢局的人,就嚇得全身發抖,屁滾尿流哪!大爺要是與紅獅鏢局有任何瓜葛,請恕在下無法賣劍,失禮了!」一見眾人有求於他,不敢得罪,白雙全登時抓緊機會,一心出盡多年來遭人欺侮的怨氣來。此時聽見「紅獅鏢局」四字,適才遭劉鐵山當眾羞辱的窘境立刻浮現眼前,當下出言挑撥,報予一記迴馬槍。
「臭小子,我打爛你的嘴!」劉鐵山掄起拳頭,「呼」地向白雙全迎面擊去,卻被石善一掌攔下。「劉兄弟,別動氣!你先回鏢局裡待著吧,回頭有事再去找你。」
「石兄,他這是有意離間咱們,你可別中計啊!」
「我明白,你放心吧!」石善瞟了一眼寒宵劍,心中早已暗暗打定主意,雖說此次前來泉州,原是為了張羅龍皇慶壽賀禮,特地找來當地故友一同買辦,想尋出些稀奇玩意兒獻給龍皇,但此時寒宵劍便在眼前,還能上哪裡去找這樣的寶貝去?想也未想,心中老早就分出了高低,獻上寒宵劍,龍皇想必龍心大悅,屆時不僅恩榮加身,在龍皇跟前的地位也肯定看漲幾分;而身旁留著劉鐵山,除了對泉州通熟門路之外,還有什麼好處?
「石兄,你——」劉鐵山一見石善刻意瞥開的眼神,心下便已了然,點頭喟然一嘆,便不再多言,向石善拱手一揖,道:「多年相交卻抵不過一柄劍,我也認了。只望石兄日後若需相助,還能偶爾憶起兄弟的好處來。」惡狠狠地瞪了白雙全一眼後,隨即大步邁出客棧。
石善望著劉鐵山離去的背影,輕聲一哼,暗道:「不過是個小鏢頭罷了,骨頭這麼硬?」轉頭又自細細端詳起寒宵劍來。正欲伸手撫摸劍身之際,忽又傳來一聲:
「住手!」
一語甫落,客棧內頓時一片譁然,數十雙眼睛一齊落在摘星子身上;石善聞言,不禁為之氣結,指著摘星子說不出話來。
「銀子,白少爺可立刻隨我至城南玉霞觀取錢,銀貨兩訖之後,白花花的銀子隨即任白少爺取用,何須等至明晨?」摘星子略帶挑釁地朝石善揚眉一笑,走前兩步,伸手往寒宵劍輕輕撫去。
這透骨傳來的冷冽寒氣、堅逾精剛卻又柔韌如緞的蟬翼薄刃,不正是天下劍客夢寐以求的人間至寶嗎?一想到寒宵劍揮灑出的「雲臺劍樞」將是何等輕靈迅渺,矯逸如仙,摘星子心口便是一陣悸動,即使拼上半生積蓄,與玉霞仙人的數十年交情,他也在所不惜。
「好!好!好好……」白雙全樂得眉開眼笑,嘴裡只送得出迭串「好」字,便即收拾布袱,欲隨摘星子一同前往。才剛起身,一道長聲貫耳叫來:
「慢————哪!」
白雙全與摘星子一齊回頭,卻見張掌櫃抖著全身肥肉震地走來,手上掂個大算盤不住扳算。
「飯錢不擱在桌子上嗎?」摘星子皺眉說道。
「道長的帳清楚,我攔的可是這位白少爺啊!」張掌櫃呵呵一笑,未等兩人開口詢問,已然拈起算珠,啪答啪答地算了起來:
「白少爺該還記得,您六年前向小人商借了銀子,至今仍未歸還,當年借據上頭寫得明白,年息一分五釐,借期三年,一年複利一次,逾期不還則另外加算違約金,如此算下,白少爺總共欠下小人二萬八千一百三十一兩整。既然大家都是老交情了,白少爺只需還就行了。若是白少爺手頭不便,拿這柄劍抵了也行,看在白老爺子的份上,小人也不好意思計較那麼多了。」
張掌櫃咧開大嘴,笑得滿臉油光;摘星子氣憤不過,一身從容態度剎時無影無蹤,怫然大罵道:「張掌櫃,你好好的生意不做,跑來跟我搶一把劍做啥?難不成這劍還能拿來剁肉嗎?」
「噯,道長火氣別太大,不過是在商言商,一分一毫都得算得清清楚楚,誰叫白少爺欠下這麼大筆借款呢?之前見他兩袖清風,要討也沒處討去,沒想到現在竟掉出把這麼值錢的劍來。若不趁此時催討,我還算是個生意人嗎?」
「碰」地一聲,白雙全一屁股跌坐在地,兩眼失神,望著手中的寒宵劍說不出話來。
「呵呵,那小人就不客氣啦!」張掌櫃喜孜孜地挺著大肚,萬分艱難地彎下腰身,正要拿過寶劍,驀地兩道白龍飛快游來,分別撲向他左右腕際的神門穴上,張掌櫃閃避不及,手腕驀地一陣酸麻,手中寶劍擎拿不住,頓時飛拋開去,轉眼便將削入地面。
眾人驚呼聲中,一道白影自空中翩然翻落,飛燕抄水般緊貼著地面掠過,轉瞬接過離地僅只一吋的寒宵劍來,驚呼聲尚未停止,白影已然凌空拔高,足尖點過三、四人肩膀,迎著透窗灑下的陽光躍上桌沿,轉身露出一抹微笑。
「噹!噹!」兩聲,卻是兩柄柳葉般的三吋飛刀墜落在地。
客棧中先是一陣靜默,隨即爆出一陣震耳歡呼。事情發展至此,店內群客皆已無心飲食,眾人睜大眼睛,只想知道到底劍落誰家;一見那白衣人不過幾下俊妙輕功,便已奪劍在手,一氣呵成,痛快已極,忍不住擊掌叫好,喝采聲此起彼落。
石善眼尖,一眼認出白衣人身份,衝口叫道:「江迢,要拿劍得先出價,你懂不懂規矩?」
江迢軒眉一笑,輕飄飄躍下桌面,袍袖甩出,捲起地上兩柄飛刀,往條凳上泰然坐下,「規矩自然明白,石爺可否等我飲完這杯,再問不遲。」斟滿酒盞,仰頭一飲而盡,瞇起眼睛細品慢嚐,半晌,方緩緩撐開一線眼縫:
「我出價——」雙眼掃過一張張面露不解的臉孔,目光終於在張掌櫃的肥圓大臉上停住。
「再加上張掌櫃的一顆人頭。」
◇ ◇ ◇ ◇ ◇
又是個清涼夏夜,唧唧蟬鳴漫了整個院落。
江迢拿著翠岫親手縫製的絹帕,細細地往寒宵劍上來回抹拭;這個動作他已經重複不下數十次了,但每抹拭一次,江迢的心上就快活一分。
一想到張掌櫃恍然大悟自己的項上人頭不保,以及白雙全劍財兩失時的神情,江迢就忍不住打從心底笑了出來。能想出殺掉張掌櫃來解決白雙全欠下的借款,再以那筆借款作為殺人酬勞之人,世上恐怕唯己一人而已。白少爺無法付出酬金,只好拿寒宵劍相抵,如此一來,寒宵劍不就手到擒來?
當然,張掌櫃的並沒有笨到跟他作對,反而還給了他一間上房居住。
拳頭較粗的人總是可以佔盡許多好處,江迢出道江湖二十餘年了,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一陣晚風送了房裡,抬頭往窗外望去,只見滿天星斗閃耀,月弦高掛。
每到此時,江迢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秦淮河畔的那條身影,暗自編織起與佳人共度餘生的美夢;每掙進銀子,那個夢境便更真實幾分。但今晚,本該是兩人雙宿雙飛之夜,不知怎地,翠岫的身影卻反而模糊起來。
「嘿!待我智奪寶劍的消息一旦傳開,江湖上誰能不對我另眼相看?打明日起,我的價碼與接案數量必然不同以往,身畔又何愁沒佳人相伴?況且男兒志在四方,我若從此退隱江湖,豈不枉費了這數十載的奮鬥?」江迢望著劍刃上倒映出來的臉孔,像是要堅定自己決心似的,忽又冒出一句:「翠岫若是知情,也會替我高興吧!」
他也許太過專注於劍刃上那雙猶豫不定的眼眸了,竟沒發現劍上也同時反射出低伏窗外的兩條人影……
「這江迢好大膽子,身懷寶劍竟還敢如此招搖,大搖大擺的在這客棧住下來了。哼!被搶了也是活該。」
「他既敢如此托大,想必另有防備,咱們可得小心應付才是。劉兄弟,待會兒咱們一起行動,你負責將他纏住,引開他的注意,我再從旁趁機奪劍。到那時......好處少不了你的。」
劉鐵山不禁皺起眉頭:「我不記前嫌的回頭助你,難道是貪圖那些好處麼?」
「當然不是!劉兄弟重情重義,愚兄銘感五內,無以回報,只好藉此報答高義;兄弟可別誤會了。」
劉鐵山點了點頭,忽又低著嗓子道:「有件事情我倒一直猜想不透,那江迢既然敢殺張掌櫃以為威脅,石兄何不如法炮製,再多出價個幾千兩銀,寒宵劍不就手到擒來了?這會子何須如此費事?」
「碧霄島與泉州各大商會皆有往來,商人最是貪生怕死,一旦聽聞我為劍殺人,且是殺害他們的同行人,必然打壞碧霄島與各大商會間的關係,到時龍皇怪罪下來,就非是獻上寒宵劍即可輕了之罪了。」話才說完,石善眼角陡地閃過一縷精光:「嘿嘿!看來這把寒宵劍可熱門得很哪!」
劉鐵山順著石善的目光舉目望去,月光昏朦間,隱約可見一團黑影趴伏在客棧屋頂。
「可要先解決了他?」
「不忙——」石善臉上倏地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江迢在這裡引蛇出動,咱們便等著看他們鷸蚌相爭,來個坐收漁翁之利,豈不更好?」
正說話間,房門忽然「扣扣」兩下聲響,兩人一齊住口,伏身探看動靜。只見江迢身子陡然繃緊,握住寒宵劍,提聲問道:「誰?」
「江大爺,我帶人給您換茶水來了。」張掌櫃的聲音自門外高聲傳來。
江迢神色略略一鬆,拿起寶劍,「呀」的一聲推開房門,卻見店小二貴六抱著滿懷被褥站在門口,一溜煙搶入房中,「江爺好,小的來給您鋪床添茶了。」
「住得還合適嗎?需要些什麼東西,江爺儘管叫貴六添去。」張掌櫃的胖大身影隨之出現門口,笑容可掬地問道。
「張掌櫃的太客氣了,江某佔了你的劍不說,還承你情,在客棧內白吃白住下來,實已愧不敢當,怎好意思再勞煩小二哥為江某奔波呢?這點做人處事的道理,江某還是略知一二的。」
「江爺如此見外,倒讓小人過意不去了。」張掌櫃困難的將身軀擠進房中,笑嘻嘻地從袖中拿出一壺酒來,「小人還怕小店侷促,委屈了江爺呢。這壺上好花雕,是小人特地拿來孝敬,一點小心意,江爺請勿推卻。」
張掌櫃兩手高舉,將酒捧至江迢面前;江迢見他一番好意,不好推辭,便也伸手接過。豈料才剛觸及酒壺,張掌櫃雙手陡地一鬆,兩掌暴伸,急速扣向江迢兩臂。這一下變起俄頃,猝不及防,眼看張掌櫃的肥短五指便要點上他肘間「天井」、「曲澤」兩大要穴,江迢倏地攫過酒壺,勁力疾吐,往張掌櫃當胸砸去,逼得他停步躲開之後,急忙一個鷂子翻身往後躍開。
誰知尚未穩住腳跟,耳後一陣風勢颯然,江迢一凜,疾步避開身後刺到的一刀,轉頭瞠視來人,「好哇!原來店小二和掌櫃的都是賊,迎福客棧竟是個大賊窩來著!」
貴六晃著手中雙刀,嘻嘻一笑,道:「教你個乖,金刀聯會在泉州的秘密停刀所,便是設在迎福客棧之內,你可明白了?」
「呵呵,貴六你忒也多嘴,既將咱們刀盟的秘密說出,咱們不就非得殺了江爺才行?」張掌櫃接過貴六從被褥中抽出的單刀,架開刀勢,與貴六齊向江迢輪番攻去。只見貴六雙刀凌厲,張掌櫃單刀沈猛,兩人招式一捷一穩,相和呼應,剎時將江迢攻個手忙腳亂,應接不暇,饒有寶劍寒宵在手,一時間竟無餘裕反擊。
石善與劉鐵山赫見變故突起,俱是大吃一驚,劉鐵山按耐不住,道:「石兄,要不要一起下去,趁亂搶了那把劍?」石善瞄了瞄屋頂上猶然潛伏不動的黑影,搖頭道:「沈住氣息,先看清情勢再說。」
劉鐵山點了點頭,再度屏息望去。此時江迢已然逼開對手,趁隙抽出寶劍,一時屋內銀光湛然,燦爛非凡,較之日間所見,更為奪目耀眼。張掌櫃與貴六見寶劍出鞘,俱是一驚,忌憚寶劍摧損自己兵刃,出招便不如先前猛烈。豈料交手不過幾招,卻見江迢劍招凝澀,生硬彆扭,一劍劃出,全無半分章法規矩,便似初學劍法的生手一般。兩人心中驚疑不定,只道他在耍什麼陰謀詭計,當下只得穩守陣式,並不積極搶攻。
原來江迢自學了「柳刃蝶飛」的飛刀功夫後,早將昔日所習的劍法拋諸腦後,荒廢殆盡,此時雖有寶劍護身,畢竟難與高手實戰相對,數刻一過,便露敗象;張掌櫃與貴六二人雖不明此中道理,卻也漸漸瞧出端倪。此時一抹藍霧倏爾吐出,寒宵劍驟然指向貴六腰腹處,貴六擰腰避開,看準江迢未及收劍,雙刀霎時揮出,避開鋒刃之處,輕巧地搭上劍身,順勢一夾,口中大呼:「就是現在!」江迢未解其意,尚自驚愕之際,張掌櫃單刀已然自江迢腕間猛然劈落,霎時鮮血四濺,江迢右腕竟被齊刀砍落,隨著寒宵劍臥在滿地血泊中。
「混帳!」
江迢驚聲痛呼,尚不及止住鮮血亂迸的右腕,眼見兩人拿起尚附著自己手掌的寒宵劍,拔腿飛逃,左手連忙疾揮飛刀,「颼」「颼」數聲,數道白芒倏往兩人背後追咬而去。張掌櫃聽見身後風勢有異,連忙轉身揮動寶劍,叮叮咚咚幾下輕響,飛刀已被一一擋落。只是那飛刀來路甚奇,狀若蝴蝶翩韆,速度卻快逾閃電,轉瞬已到眼前;貴六一個閃避不及,一聲哀嚎,數柄飛刀已然叮上背脊,剜肉刺入,受傷處一片血肉模糊,幾可見骨。
張掌櫃見江迢暗器歹毒,連忙叫道:「貴六,你快離開,我來斷後。」
「不!五哥你不走,我也不走!」
「好兄弟……」
張掌櫃心下感動,慌忙中瞥了貴六一眼,欲要點頭示意,卻見貴眼發楞,婪光迸射,有如野獸撲獵時的眼神,直直盯向張掌櫃手中的寒宵劍。張掌櫃一愕,一股寒意忽然自腳底竄上……。就這樣呆了一呆,忽聽「卜」的一聲,貴六的目光陡然變直,然後渙散開來,腦漿混雜血液順額流下,太陽穴竟已遭飛刀貫腦射穿。
張掌櫃心下一凜,不敢戀戰,提著寒宵劍轉身逃出,縱身輕躍,兩三下掠至客棧屋脊,身法之輕靈俊妙,與之前痴肥遲緩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石善在房外見狀,正要提氣追出,忽見屋頂上的黑影動了一動,轉瞬竟已不見蹤影,忙向劉鐵山道:「快追上那個胖子,別跟丟了那把劍!」
兩人展開輕功,躍上樹梢一路尾隨。才跟出不過數丈遠,卻見張掌櫃倏地停下腳步。石善察覺事情有異,忙拉著劉鐵山低身伏下,躲在枝葉後張眼望去。
只見一名白鬚老者橫抱琵琶,笑吟吟地站在前頭,黑風吹來,樹影搖動,老人的雙眼在黑夜中卻如餓狼般炯炯發亮,與適才貴六的眼神渾無二致。
「是你!」
初十的月色並不明亮,但僅憑著幾縷昏黃的月光,張掌櫃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這五、六年來日日所見,默默佝僂於客棧一角的身影,不正是店內雇來演奏絃管的琵琶老人!
「你……你是風月盟的人?」張掌櫃的豁然開悟,嘶聲叫道。
「哼,我老頭子再怎麼狼狽淒涼,也不至淪落到向風月盟搖尾乞憐的地步。」琵琶老人走前一步,向張掌櫃伸出他乾皺粗厚手掌來,「那把劍是我的。」
張掌櫃一怔,不禁失笑:「嘿!您老人家可是在發顛作夢?要奪劍得憑本事,不是動動嘴皮子便算你的。」
「老頭子這會子沒心思跟你聊天扯淡,這把劍十五年前的確是我的,若非當年被鬼迷了心竅,我怎會將它賣出?天可憐見,今日竟又讓我碰上這柄寒宵劍,說什麼我都不能再讓它從我手中溜走!」老人突然眼迸異光,疾步躍過張掌櫃頭頂,懷中琵琶順勢推出,往他百會穴上猛力砸落。張掌櫃飛快後翻,「唰」地劈開一道銀光,寒宵劍氣激射而出,周遭空氣彷彿為之凝結,寒氣逼人,老人一時無法近身。
張掌櫃驚喜交及地望了一眼手中寶劍,輕撫劍身,搖頭道:「我不相信,你若曾是這把劍的主人,怎捨得讓它離開你的身畔?」
「是啊!我怎會將它賣走?我怎會將它賣走?」老人揪緊頭髮,眥目欲裂地大聲自問。「喔,是了,是了。那年不正是我大孫子剛出世,家裡卻再也找不出半毛錢買米糧的時候嗎?呸!早知道竟會養出個好吃懶做,連絃管都不願學的人來,當年就讓他餓死算了,也不用賠上一柄寶劍,讓我白後悔了十五年!」
老人的眼神陡然變得深邃幽長,深深一嘆,黯然道:「張掌櫃,這把劍果然身帶戾氣,碰不得啊!你沒聽那白少爺說麼,閒雲莊自從買進這把劍後,家道便一蹶不振,終於落得他今日沿街乞討的下場,我的境遇何嘗不是如此?自從當年偶於市街購得這柄劍後,我竟動了逐鹿江湖的念頭,拋開伎藝的正事不管,從此不問俗事,埋首苦練劍法。沒想到不過數日,竟走漏了風聲,前來奪劍之人一個接一個上門,我未及練成劍法,便敗得一塌糊塗,落得亡命江湖,連教坊裡的差使也丟了!唉,張掌櫃,念在你收留我老頭子多年,我才好心提醒你,看看那位才剛得劍的江爺,不正被你砍斷一隻手掌嗎?」
「哈哈!你的話忒也矛盾,既然這劍帶有戾氣,為何你卻一心想要奪回?你把我當三歲小兒耍嗎?」
「當年是我學藝不精,這才連連敗北,如今我武功大進,豈能再讓寒宵劍流落他人之手!嘿嘿,我一聽你內息紊亂,便知你萬萬不是我的對手,念在你我舊情,咱們架就不要打了,乖乖將寒宵劍奉送上來吧!」
「說什麼廢話!」張掌櫃揮動寒宵劍,舞開一條銀藍長鍊,咬牙道:「要奪劍,先出招再說!」
「等會兒,等會兒……」老人手捻長鬚,瞇眼笑道:「還有三位來客哪!老頭子年紀大了,體力不濟,這些客人得一次招待完畢才行。」
張掌櫃一愣,尚未明白過來老人話中之意,陡地一陣清風掠起,兩道黑影倏地躍至身側,定睛一瞧,竟是白天在客棧所見的「九齒扇蝦」石善與紅獅鏢局的劉鏢頭二人。
「這……這老頭竟聽得出四周有人埋伏,我……我卻一點兒都沒發覺!」張掌櫃驀地一身冷汗,不明白究是琵琶老人內功高強,早將四周動靜探得一清二楚;抑是來人氣息幽長,等閒難以辨識?無論原因為何,自己尚未比試便已落居下風,如何能再與他人爭劍奪魁?一想至此,張掌櫃更是緊緊地握住劍柄,好似如此便能留住寒宵劍似的。
「哼!還有一隻縮頭烏龜是誰啊?還不快快給老子滾出來!」劉鐵山一聲怒喝,恰好提醒了張掌櫃,心中一凜,忙向四下張望,倏地一道雄渾劍氣自身後飛快撲到,張掌櫃猛然驚覺,忙要俯身避開之時,忽然頭頂一涼,鮮血沿著額際涔涔流下,頭皮竟被削去了大半片。
張掌櫃大驚,就地一個翻身滾開,才要站穩身子,又是一道大力襲來,轟得他跌跌撞撞地滿地亂爬,直不了身。張掌櫃驚駭無已,卻一直無法回身正對發招之人,慌忙中勉強向後遞出一劍,豈料招式未盡,手腕猛然一震,「噹啷」一聲,寒宵劍竟被震落在地。
「啊……我的劍……」
張掌櫃急忙回首,伸直手臂往寒宵劍搆去,劍未搆到,忽覺一陣冰涼自背脊刺入,劇痛迅速蔓延至五臟六腑。
「你……你好……卑……鄙……」
張掌櫃終於翻過身來,見到那名自背後襲擊他的人。隨著鮮血迅速流出體外,越發模糊的視線已然無法看清那人面孔,不過那人衣服上的顏色確仍在死前清清楚楚地烙上瞳孔。
那是黃色。
如朝陽般金光燦然的黃。
◇ ◇ ◇ ◇ ◇ ◇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沈靜,唯有夜風吹動樹梢的聲音在旁沙沙作響。
半晌,琵琶老人終於緩緩開口:「華山『十三奇石』果然名不虛傳,道長劍術之快狠準利,武林中少有人及,無論在敵人前方或背後出招,一樣凌厲難敵啊!」
摘星子聽出他話中譏誚之意,卻不回嘴,淡淡答道:「這人是大光明教的妖徒,死不足惜。」
劉鐵山一愣,「你胡說些什麼?他明明就是金刀聯——」
「劉兄弟!」
石善橫了劉鐵山一眼,制止道:「那胖子確實是大光明教的,是你聽錯了。」
劉鐵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道:「石兄,剛才咱們在房間外頭聽得清楚,那張掌櫃明明親口承認他是金刀聯會的人,怎麼你卻忘了?」
「不過是個客棧小掌櫃罷了,何須費那麼大勁兒去記他?」石善瞪著劉鐵山雙眼,一字字道:「劉兄弟,江湖一點訣,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胖子的身份既跟咱們毫無瓜葛,咱們又何必追根究底,硬要說破呢?你也不願看到碧霄島與金刀聯會起衝突吧?」
摘星子殺了金刀聯會盟下刀客,聯會龍頭迫於群情壓力,勢必不會善罷干休。事情一旦追究起來,不僅金刀聯會與華岳朝陽觀間的衝突勢所難免,在場一干旁眾亦將牽扯其中,難以撇清干係。
包括碧霄島與紅獅鏢局在內。
這道理劉鐵山不是不懂,也明白將事情推往大光明教身上,不僅合情合理,亦可喚起武林正道的同仇敵慨之心,一場風雨欲來的江湖干戈就此消散無形。但不知怎地,劉鐵山一見摘星子背後傷人,諉過推責的醜態,便陡地湧起一陣反感;向石善拱手一揖,淡淡道:「對不住,我說話一向口無遮攔,有話憋在肚子裡,就跟有屁不能放一樣難過。石兄既怕作兄弟的壞了大事,我這就告辭,免得拖累你了。」
「劉兄弟,你這又何必呢?」
劉鐵山見石善雖出言挽留,面上表情卻極為冷淡,心底一涼,冷笑道:「這等見不得光的事情,我也沒那副臉皮說出去,你不用擔心。」想起今日與故友每生齟齬,皆是因寒宵劍而起,不禁一陣喟然,轉身逕自離去。
摘星子「哼」的一聲冷笑,正要俯身拾起寒宵劍,忽聽琵琶老人喝道:「且慢!你敢碰劍,我便立刻殺了你!」
摘星子停下動作,緩緩直起身子,笑道:「看來……咱們三人得好好打上一場了。」
◇ ◇ ◇ ◇ ◇ ◇
江迢先是被一陣翻箱倒櫃的窸窣聲驚醒,神智尚未回轉過來,劇痛猛然狂浪般自右臂間湧來,忍不住悶哼一聲,睜眼往痛處瞧去。這一瞧只把江迢嚇得魂飛魄散,腦中一陣暈眩,嘴裡翻來覆去就只喃喃唸著:「我的手掌呢?我的手掌呢?」
忽然胸口被人猛一把擄住,一道似曾相識的嗓音在他耳邊嘶聲咆哮:「寒宵劍呢?你把寒宵劍藏哪兒去了?」
「寒宵劍」三個字在江迢耳內迴盪開來,猶如晴天響起數十道霹靂一般,震得江迢倏爾回神,霎時間,適才遭張掌櫃斷臂奪劍的情景一一浮現腦海,心中憤恨難當,反手一攫,竟將來人整個撲倒在茶几上,瞠目喝道:「你跟他們是一夥的,是不是?你還我的寒宵劍來!快還我的寒宵劍來!」
「江大爺,江大爺,您看清楚,是我!我是賣劍給您的白雙全哪!」
江迢一怔。
「大爺可是糊塗了?劍都賣給您了,我還要那把劍幹什麼?快將手放開吧,被這般壓著可不好受哇!」
江迢揉揉雙眼,眼前那副懶憊猥瑣的面孔,不正是白雙全是誰?連忙鬆手,歉然笑道:「對不住,我還以為……」一句未完,猛地腳下一個踉蹌,忙要站穩身子,忽然一眼瞥見白雙全縮回腳跟,剎時恍然大悟,連忙伸手入懷,摸出飛刀。
「哈哈!你的右手早被斷啦!看你摸出個鳥來!」
江迢大驚失色,正欲換手拿刀,白雙全卻已雙臂連摜,搬著腳凳、椅几接連砸來;江迢忙要側頭避開,無奈傷重乏力,躲過了前頭兩樣,卻躲不過最後一張桌几,「碰」的一聲,桌角正中額頭,江迢兩眼一翻,竟又昏了過去。
「我道是什麼武林高手呢,還不是跟紙糊的一樣!呸!銀樣蠟槍頭一個。」往江迢身上啐了幾口濃痰,白雙全又疵牙罵道:「都是你這奸賊,訛了我的寒宵劍去,還一道斷了老子的所有賺頭。媽的!我連賭本都沒了,你叫老子我怎麼過活?」說到恨極之處,又往江迢肚子重重踹了幾腳,直到兩腳酸軟,這才喘著大氣停下,一屁股坐在床上。
「看來那把劍又不知被誰搶去了,害我白跑了這一趟。他媽的,早知道這把劍這麼搶手,當年我老子死時就該立刻轉手賣掉,省得給我帶著晦氣,搞到現在還翻不了身,連要將劍偷回,也被搶先一步。」白雙全越想越是氣憤,一時怒火難禁,拍桌大罵道:「媽你個爛掌櫃,我咒死你這爛瘡屁股死肥豬,要不是你掀出那筆陳年舊帳來,老子我早賣了劍、拿了錢,神仙般快活去了,何須窩在賭場旁看人臉色,今兒個沒錢下注,還被一腳給踹了出來!好,好,要翻舊帳是麼?你十八代祖宗還欠我幾萬兩冥紙錢哪,你倒是給我算算!」
白雙全怒氣勃發,憤恨難抑,撇下江迢,逕往廚房走去,將滿地置放菜油、老酒的罈子砸個稀爛,切齒道:「當掌櫃的好神氣麼?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店,看你還怎麼神氣!」將菜油淋得滿地都是,又抱起一罈尚未砸破的油甕,得意洋洋地走出廚房,沿著客棧四周傾倒。
「站住!幹什麼的?」
白雙全正自專注,忽聞背後一聲喝問,嚇得褲檔剎時濕了半截,差點失手摔落懷中甕罈;連忙回頭一瞥,只見身後一人虎背熊腰,虯鬚滿頦,卻是紅獅鏢局的劉鏢頭來了。
「劉爺,您老興致這麼好,大半夜的出來打酒喝麼?」白雙全藏起油甕,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哈腰涎笑。
劉鐵山一見是白雙全,登時皺起眉頭;他看不慣這位白少爺的猥瑣行徑已久,此時又憶起他白日裡那副得志猖狂的嘴臉,更是反感至極,哼了一聲,道:「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裡幹啥?別是不服氣丟了劍,想偷回來吧?」
白雙全心中一凜,忖道:「這人好生精明,別要讓他看穿了我的打算。」念頭一轉,登時有了主意,笑道:「劉爺說笑了,不過是今晚贏點小錢,特地買酒來打賞一下自己罷了。劉爺您聞聞,這可是罈陳年紹興,香得很哪!要不,我舀點兒給您嚐嚐?」嘴裡說著,心中卻暗道:「等你走近,就把整罈子油往你身上一潑,一把點了火,嘿嘿,想喝酒?跟閻王爺喝去吧!」
「呸!憑你這點功夫也能贏錢?別是去偷來的酒吧!」劉鐵山撇了撇嘴,逕自轉身,走不了幾步,忽又停下,回頭向白雙全道:「那把劍不是什麼好東西,多少人一見了它,連自己性啥名啥都忘了。你能趁早丟開手,算是你的福氣,別再想將劍奪回來了。」頓了一頓,又道:「還是攢點錢,買塊地,娶妻生子去吧。老是這般賭下去也不是辦法。」長聲一嘆,復又邁步離開。
「老子還得聽你的訓?我呸!」
一等劉鐵山走遠,劉鐵山等不及扮個鬼臉,漫步踅回客棧廚房,就著灶中餘燼點起火把,往淋滿菜油的柴火堆上一丟,霎時焰苗四起,火舌亂竄,熊熊大火立時吞沒了整間廚房,沿著白雙全灑下的油道一路蔓延而下,不出片刻,整座客棧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烈焰沖天,火光照耀得連星辰都失了顏色,客棧內剎時驚聲四起,如蟻窩遭擾般亂成一團。
白雙全望著大火,心中得意不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忽見一道黑影自烈火中騰地飛起,颼地落在面前;白雙全大吃一驚,倒退數步,指著面前人影驚道:「你你……你……江……江大……爺……」
卻見江迢已然包紮好傷處,滿臉殺氣,獰笑一聲,寒聲道:「現在叫爹喊爺也來不及啦!臭小子,你竟敢跟我耍陰招,看我怎麼饒你!」倏地銀光一閃,飛刀旋射而出,忽上忽下,飄忽難測,白雙全不知該如何閃避,「唉喲」一聲,埋頭往地上一趴,雖然吃了滿嘴泥灰,倒也勉強躲過了這一刀。
江迢不甘中他詭計,存心好好整治白雙全一頓,以消除心頭怨氣,故倒不急於置他死地,反而好整以暇地慢慢出手,一會兒射他右腿,一會兒攻他左肩,逼得白雙全猶如一頭負傷困獸,不住低聲哀號。
忽聽白雙全一聲尖嚎,指著半空叫道:「江大爺,別打啦,你……你看!」
「你這無賴,到現在還想耍我?」
江迢怒火填膺,數枚飛刀一併激射而出,欲要一舉了結他的性命。猛聽得一聲大喝:「讓開!」數道勁氣自頭頂排山襲來,江迢一凜,忙舉頭一看,只見一道湛藍銀光自空中飛快落下,三道人影緊隨而落,兀自隔空發招相擊。
瞬眼之間,藍光距己已不過數尺,挾著凌厲寒氣直衝而來,江迢連忙著地一滾,堪堪避開,忽聽白雙全一聲慘叫,淒厲難言,直衝天際,舉頭望去,竟是那道藍光正中摜入白雙全大腿,直沒至柄。
「寒宵劍!」
江迢與那三道落下的人影遽然大驚,又駭又羨,正不知該如何處置之時,卻見白雙全顫巍巍地撐地站起,撫著腿上長劍大笑道:「哈哈哈!劍啊劍啊,你終究還是回到我身邊啦!」忽然抬起佈滿血絲的雙眼,瞪著面前四人嘶聲叫道:「誰想得到寒宵劍,就重新出價吧!」
「出你個屁!看我一刀剪了你的頭!」
石善揮動手中的九齒長剪,往白雙全疾步奔來,琵琶老人與摘星子見狀,亦趕緊趨步追上,生怕被他人佔得先機。
白雙全滿以為眾人會如白天時競相出價,沒料到情勢竟有此一變,才知大事不妙,忙顫抖著身子大步逃命;奔沒幾步,卻見江迢身影一閃,攔臂擋住去路。白雙全嚇得魂飛魄散,正要改徑而逃,江迢一雙飛刀卻已出手,只聽「篤篤」兩聲,白雙全兩眼俱被飛刀射穿,兩行血跡順頰流下,煞是駭人。
「留下劍來,我或可保你一命!」江迢大聲喝道。
「不成,不成,要得劍得先出價,得先出價!」
白雙全口中狂嚎,兩眼、腿上劇痛難當,加上雙眼目力已失,心中著實驚懼萬分,危急中只曉得加緊奔跑逃命,卻不知該逃向何方,心中念茲在茲的只一個念頭:「逃,逃向人少的地方。人一少,就沒人來跟我搶劍了!」等他回過神來,四周已俱被烈焰包圍,熱氣灼人逼來;白雙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憑著直覺擇向而逃,卻聽身後不住傳來眾人喝止聲。
「哼!你們不讓我走這邊,這邊必然就是逃路。」白雙全打定主意,不理會眾人制止,竟往已被烈火捲沒的客棧大廳直直跑去。摘星子見狀,當先一個搶奔而去,口中叫著:「迷途羔羊,讓我引你回頭!」石善與琵琶老人自是不甘示弱,冷笑一聲,接踵奔出。
江迢稍一猶豫,望著狂噬屋舍的沖天烈焰,心中著實有些害怕,但轉念想起寒宵劍冷豔無匹的絕世風華,彷彿吃下了顆定心丸似的,剎時勇氣倍增,咬了咬牙,隨即跟著追去。
離大廳尚有數丈之遙,熾熱卻已逼人而來,江迢拿出翠岫餽贈的巾帕,蒙住口鼻,一頭鑽進火場,略一環視,只見摘星子等三人正在烈焰中大打出手,身旁躺了一具焦屍,四周俱是紅魔狂舞的景象。奇怪的是,焦屍腿上的一泓藍光,竟絲毫不受烈火影響,彷彿冷眼靜觀世態的藍衣仙子,獨自發出幽幻沈靜的光芒。
江迢奔上前去,正要奪手搶劍,猛地琵琶老人雄渾萬鈞地推琴砸來,一招逼開眾人,將寒宵劍一把抱住,狂聲大笑道:「哇哈哈!我得到劍啦,我得到劍啦!」一時得意難禁,拔劍大力揮出,原想逼退奪劍眾人,豈料此劍森寒無儔,劍氣掃處,烈焰竟被偃息數道;琵琶老人大喜過望,更是連連揮劍,劈開前頭火牆,準備衝出火場。
忽然幾道「嘎嘎」「嘎嘎」的聲音傳來。
那聲音彷彿來自地獄深處,幽幽穿透四周烈焰的轟聲哭嚎,直擣眾人耳膜。
原來寒宵劍鋒利無比,尋常事物萬難與之相敵;琵琶老人揮劍之際,劍氣激出,竟將四周樑住盡皆劃斷,房柱承受不住屋頂重量,正慢慢頹然倒下。
待眾人發覺事態不妙之時,一根合抱大柱已然挾著熊熊焰舌轟然而落,剎時怒焰四捲,火舌亂飛,瘋狂吞噬著周遭一切。倏地砰轟聲大作,火光沖天,整座建築隨即傾圮在如瘋欲狂的大火中,瞬間化成煙塵灰燼,飄向空中。
◇ ◇ ◇ ◇ ◇ ◇
在喪失知覺前的一剎那,江迢忽然察覺手中緊握一物,那東西入手柔軟絲滑,有如少女柔荑般冰涼,卻又如佳人懷抱般溫暖。
那不是寒宵劍。
江迢瞄了手中的絹帕最後一眼,終於淹沒在蓋頭捲來的怒焰裡。
「翠岫……」
◇ ◇ ◇ ◇ ◇ ◇
迎福客棧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在泉州當地引起不少猜測,百姓們議亂紛紛,有人說是大光明教為了膜拜明尊所為;有人說是江湖糾紛所引起的仇殺;更有當日在客棧用過午飯之人,繪聲繪影地說道:
「那是寒宵劍所帶來的厄運啊……」
至於那把寒宵劍,則是再度消失無蹤,不知去向……
《註》:絃管又有南管、絲竹、五音、南音、南樂、君樂、君唱等多種不同稱呼,南管則是台灣較常見的用語。絃管是極為古老的樂種,淵源可上溯至唐宋,流行於閩南泉州、廈門等地區,曲調優美,節奏徐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