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夢(性與愛)》(Drommer, 2025)很可能會是2025年最美的電影。挪威編導豪格魯德(Dag Johan Haugerud)《性、夢、愛》三部曲的「中」章,卻最後亮相,所以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三部曲的「終」章。好酒沉甕底,在今年二月的柏林影展,評審團及影評人之間眾望所歸,一舉包辦金熊獎及費比西獎。
這套三部曲非典型的上映順序,除了客觀上的可能因素(如製作時間、參展策略),竟也可能是豪格魯德有意識的「創作」的一部分。他的電影語言最成功處能寓深刻於輕盈,討論課(seminar)一般連篇嚴肅探討之餘,不忘布置一些適度的機鋒與冷面的幽默。好比《關於夢(性與愛)》最後幾分鐘出現的心理諮商師,由三部曲另一章《關於愛》(Kjarlighet, 2024)中飾演同志諮商師的Lars Jacob Holm飾演,甚至《關於夢(性與愛)》最後一個鏡頭對準的正是《關於愛》的開場場景──奧斯陸市政廳。姐妹作之間於是形成回溯的銜接,使人一時之間不免懷疑下一秒《關於愛》裡的人物就會走進景框。藉由作品間的互文(inter-textuality),再次揭示三部曲解散性與性別人為邊界的世界觀(inter-sexuality),情欲既然流動,電影也不妨彼此滲入。我不禁揣想,這位諮商師其實正是編導在電影中的化身,在乾淨明亮的診間內,含糊其辭、語焉不詳,掛著莫測高深的微妙表情,俯視紅塵眾生貪嗔癡,是藝術家的抽離,是自我消解的反諷,抑或是有動於衷卻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作淡然?Lars Jacob Holm就是豪格魯德的茱麗葉‧畢諾許,無所不在的身影將三部曲串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一幅當代奧斯陸∕巴黎市民群像──《性、夢、愛》正是豪格魯德的《三色》(Trois Couleurs, 1993-94)。
從包法利小姐到白朗特姐妹《關於夢(性與愛)》全片一半以上篇幅由主角、女高中生喬安娜(艾拉‧歐芙碧飾演)旁白,內容包含喬安娜在一場痛徹心扉的同性單戀之後,為療傷、留念,寫下的長達九十幾頁的小說。在這樣一部重度仰賴旁白的電影中,小說家出身的編導豪格魯德將其文學造詣發揮得淋漓盡致,美不勝收的臺詞迸發直指人心的力量,時而浮現攫人的意象、令人擊節的新警洞察;情節亦層層推進,藉由各方人物逐一登場,交相辯詰,探照生命議題的各個角落與角度。尤其是喬安娜在出書前,委託母親去見尤翰娜老師的那一場戲,諜對諜的張力,從摸索來意,攻守易位,到對同一件往事截然不同的理解與敘事,究竟幾分實情?幾分選擇性記憶或失憶?有幾分是人生化為文字後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又有幾分是純粹出於利己動機的嘴硬?
文學對別忘了喬安娜的愛始於一本法國言情小說的啟蒙,而她愛上的正是法語老師。或許對編導來說,法語是特別浪漫的語言?喬安娜說那本啟蒙書是法國版的《小婦人》,但在稍識文學史的觀眾眼中這是個幌子,小說家豪格魯德心中的那本書絕對是《包法利夫人》。而豪格魯德的答覆是:這裡沒有包法利夫人,但你會在森林裡遇到白朗特姐妹,而且還和英國文學史上寫出《簡愛》、《嘯風山莊》、《懷德菲爾莊園的房客》的白朗特姐妹一樣,剛好三位。
喬安娜畢竟不是愛瑪‧包法利。二十一世紀的她寫出自己的故事(在這個意義上她更接近白朗特姐妹,以及她的詩人祖母),對方讀罷小說卻另有一套說詞。這是愛、界線、幻夢與追憶的羅生門了,也為「藝術(文學與電影)影響人生,抑或是人生影響藝術」留下又一則耐人尋味的註腳。

喬安娜、母親和祖母,其中就有兩個作家,儼然另類的白朗特三姐妹。
音與畫,以及奧斯陸的心跳
上文提到大量的旁白是《關於夢(性與愛)》重要的形式特徵。畫外音(旁白)如何與影像、畫內音合作無間,無疑考驗導演與後製團隊的實力,而這正是《關於夢(性與愛)》在劇本之外的又一重精彩。畫內/外音構成的聲景滿是細節,繁複的音畫參差對位已臻爐火純青之境。傑出的配樂,則彷彿奧斯陸的心跳,在沒有念白的時刻,稱職地推動氣氛與情緒。年僅二十歲的女主角艾拉‧歐芙碧(Ella Overbye)是第二次與豪格魯德合作,在沒有開口的時刻交出到位的神情與肢體語言。飾演奶奶的Anne Marit Jacobsen也露了幾手,展現了資深舞臺劇演員的功力。攝影師Cecilie Semec未入圍挪威阿曼達獎最佳攝影,實在匪夷所思,無論是泡茶或奧斯陸的夜景,都教人一睹難忘,至於那兩座樓梯──通往喬翰娜家的樓梯和霧中天梯──根本美得要死,尤其是後者,在詩意的鏡頭前,幻化為自然、宗教與愛欲的綜合象徵,聖與俗的神秘交界。光是這幾幀畫面,就值回票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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