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ler是特別的朋友，剛認識的時候，作夢也沒想到會跟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我們的出身背景雷同，論職涯曲線，Ruler卻總比我高出好幾個頭。第一次合作，我從同事口中知道，他在創意領域屢建奇功，是難得的好手。「不過，他就是說話比較直接，妳不要放在心上。」
很快地，我就領略到Ruler的直接。雖然我們負責承接不同層面的溝通工作，創意為首的合作模式，一直很難被打破。當我客氣地想要爭取多一點平衡的空間，Ruler會從低低的帽沿下，探出眼睛直勾勾回望我，「品牌需要的，不只是一瞬間的煙火。等妳有比較紮實的想法，再來跟我說。」想當然爾，不管我提出多紮實的想法，被採納的程度永遠不多。好幾次，我壓抑不住熊熊怒火，忍不住想要翻桌撕破臉的時候，Ruler一句話便能堵死我：「妳有時間跟我發脾氣，不如省點力氣把東西改好。」
只是，還來不及等我把東西「改好」，Ruler就被挖角到聲名顯赫的外商。同事紛紛慶賀我終於解脫，不必忍受創意的頤指氣使。我不知作何感受，有一點輕鬆，也有一點失落。覺得自己好像連想證明些甚麼，都錯過了。
後來，有好幾年都沒再遇到這號人物。直到我也進了心心念念的外商，卻覺得自己表現不如預期，感到萬念俱灰的時候，某一天，我久久不用的messenger，居然跳出一則陌生的訊息，頭像還是當年那頂見慣了的、帽沿低低的look。
「這campaign妳做的？概念還可以。妳有點進步呀！」
OK，原本我還懷疑遇上詐騙集團，這麼目中無人的口吻，簡直不會有別人。Ruler！這個人居然還活著嗎！為什麼知道我換了新工作？
「就算我人不在台灣，還是會偶爾上臉書的。妳凡事都在社群知無不言，誰會不曉得。」Ruler一副我少見多怪的口氣。
可惜那個campaign並不出自我手，而是公司裡比我年輕個好幾十歲的妹妹做的，「我覺得這幾年都白混了，無論再怎麼努力，完全做不出這種水準耶！」對著銀幕，我忍不住自我哀嘆起來。
「妳有時間跟我胡扯，為什麼不省點力氣、拿出妳真正的本事？」
看到這句、過去曾無數次讓我恨得牙癢癢的「挑釁」，那一刻，我居然笑了出來，突然生出又青澀、又無敵的一股勇氣。
就這樣，我們恢復了聯繫。Ruler已經離開創意領域，憑藉他的博才，轉戰行銷、領軍業務、也待過一段時間的新創與研發，在海外發展得風生水起。
當我苦惱於財務損益、三年或五年預算編列，Ruler從不出言安慰，「妳用點腦，這只是很基本的數學。」，然後從頭講一次演算邏輯給我聽，教我設定精簡實用的公式。
當我面對大軍壓境的跨國會議，認為台灣就是死定了，預算有限、市場飽和，講半天也講不出甚麼屁，Ruler的語氣很嚴厲，「少幼稚！用五分鐘講重點給我聽。」我不知道和Ruler練習過多少次五分鐘，最後，用最短的時間，展示最傑出的市場亮點。
當我出第一本書，滿腔熱血寄給Ruler問意見，全世界只有他，對我說出深沉的評語，「妳文筆好，我早知道。不過，妳不要拿寫作來逃避工作的問題，好吧？」我氣得一個月都不想和他說話，心裡卻不得不佩服他對我的理解。沒錯，我工作遇上瓶頸，不甘心停留在原地、又害怕該不該走出去，只得把文字當作發洩和移情。
當我決定轉職返回老東家，一開始困難重重，尤其人的問題備感交煎。Ruler跟我講起海外多年碰到的人事，聽起來一把荒唐言。Ruler反問我，「如果是妳，會怎麼做？」，我試著邊釐清、邊分析，直到Ruler打斷我，「這麼荒唐的事情，妳都有辦法。妳那邊的狀況，至於如此勞心上火嗎？」
Ruler之所以特別，不只因為特別機車、不近人情，還因為他特別冷靜、超然客觀。以至於碰到任何事情，我都忍不住拿Ruler來比一比，這樣的想法，夠不夠周延，這樣的提案，會不會比Ruler規劃得更長遠。
Ruler的本名，並不叫Ruler，那是我給他起的綽號，心內期許有一天，自己能和他一樣，具備統治四方的雄才大略，隨手都拿得出巔峰造極的超群標準。
上週，Ruler無預警地告訴我，他要離開現在的位置與環境，過一過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以為他又要飛去世界某地繼續大展雄圖，遂拿從前在中國同事那邊聽到的祝福語向他道別，「頂巔相見！」
不料他回，「頂巔我才沒興趣，maybe I’ll meet you in Taipei。」
甚麼意思？我大概超過十五年沒有再見過Ruler，難道他要退休了嗎？
答案是肯定的。Ruler和我最大的差異，就是並不志在遠方，過了多年廝殺的生活，他計畫重回老家閑散度日。目前沒有特別想做甚麼。
我聽了百感交集，當年他離職高升的情緒，霎時分秒不差地回到我心裡。只是，現在我知道那些情緒的背後代表甚麼。
Ruler早一步看穿了我的情緒，「Hey, you don’t need me to be your “ Ruler” anymore — I’d much rather be your true friend. (別再拿我當標竿啦，我們當朋友吧)」
真的嗎？這麼長久的一段時間，我努力讓自己的水平，一步一步和標竿對齊，現在，標竿不復存在，頓時不知自己還可以怎麼精進、甚至前進。
「妳何不停下來，好好看看自己。現在的妳，本身已經是一座聖殿，如此明亮、自信。光是存在，就很美好。不需要再這麼努力地去追逐、去證明，You’re perfect.」
Ruler輕暖的口吻，陌生得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真的遇上詐騙集團。過去數十年，我從未這麼想，日子在不停尋求高標準、四處攻略目地的中度過，一次次地向周遭承諾，can do, will do, till my best.
但是，這幾個月在新職的鍛鍊，儘管不好過，最後倒真像Ruler所說，我越認真去試圖證明甚麼，甚麼就會全盤崩落。反而當我願意天真地相信甚麼，甚麼就如同繁花盛開，不假外求。
Ruler，謝謝你這些年的成就，使我看清自己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現在，我期待你回歸故鄉的那天，我將不再只用仰望強者的眼光、追趕你的腳程，而願意與你並肩，成為可以一起經歷當下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