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部屬失戀了,在飯局後向我盡情吐露情場失意的哀傷。從她身心消沉的狀況,可以想像戀情失利的打擊。
只是,年近五十的我,距離「失戀」已經太遙遠,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太有建設性的回應觀點。只能默默遞上衛生紙,摟摟她已經瘦削到見骨的肩。
靜靜哭了一會兒,部屬用濃濃的鼻音問我,「老闆,妳這麼優秀,這麼溫柔,應該不曾像我這樣,被男人狠狠甩過吧?」我啞口無言。孩子,妳的濾鏡,實在高看我了,我在情感中被狠甩、欺騙、拒絕的次數,可能和妳現今的歲數差不多。
進入婚姻,不代表是情場的優勝者;看著優秀、感覺溫柔,也無法保證愛情永遠高枕無憂。
如果我看起來對於情感無欲而豁達,展現提得起、放得下的瀟灑,那並不來自年歲漸長,面對任何人事,皆能無動於衷。
而是,時至今日,我對自身的定位與特質,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回到人類圖的設定,我的輪迴交叉「愛之船」,從廣義的角度來詮釋,就是「愛」在人世間的觸媒與轉介。人們在我身上感受到的溫情、包容、連結,也是「愛」能在狹義的關係裡,所呈現的不同面貌與各式可能。
年輕時,我執著、沉溺、追索於「愛」,認為一份健全的「愛」,必然有其「結果」、「定義」明確、隨處「永在」。
後來發現,這些念頭的虛妄之處,是我很難看見對方以外的自己。我需要的「結果」、「定義」、「永在」,只顯現了內在的破碎,以及我無法和自己坦然獨處的現實。
我和年輕部屬,分享起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感情挫敗。雖然是二十幾歲的經歷,但它改變與重組了某部分的我。使我重新省思,「愛」是甚麼?我究竟想從「愛」當中,獲得甚麼?
因為當時遭受太大的衝擊,我居然動了出家隱遁的念頭。在山上的佛寺住了一段時間,裡面的僧尼既不勸阻,也不強留。每日、每日,我就像見習生一樣,跟著寺裡的作息,茹素禮佛。
六根看似清淨,入夜熄燈之後,心裡仍似滾油熱火。令我徹底體現到,「蠟炬成灰淚始乾」的執著陷溺,與身處煉獄無異。
有一日,師父正在講經。經文的內容很深,友好的僧侶提示我,其中的道理,很貼合我的處境,不如放下憂思,潛心傾聽。
師父也替我轉換成白話文,向我釋義,所謂的情關難過,重點並不是「情」字千鈞、捨棄不易,更大一部分,是「執」念無邊,為難自己。
我心裡吶喊,沒有啊,我只是無法忘記、放棄對方而已。對方不要我,任憑我怎麼努力,不要就是不要,這是對方為難我、不是我為難自己。
師父淡然一笑,「這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的為難,不是忘記他、放棄他,而是全然放下對於『回應』或『結果』的執念。」
我流下淚來,「師父,我不明白。」
「妳想,就好比太陽一樣,日日出來,照耀萬物。太陽不會因為今天有人趕路、有人撐傘、有人嫌熱流汗,就放棄熾熱、不再東升。每天,我們睜開眼睛,太陽就在那裡。萬物有的因其茂盛、有的隨之枯竭,無論『回應』或『結果』是甚麼,太陽,依舊是太陽。」
「妳的愛、妳的存在,就是太陽。不會每一個人都承受得起妳的熾熱,但妳終能滋養那些承受得起的人。廝守,是一種『結果』;遺憾,也是一種『結果』啊!所以,記得妳的價值、妳在人世間扮演的角色,這就是對所有人,最大的成就和成全。」
時隔二十年,我仍然牢牢記得那位師父的話。儘管後來我又經歷不少情傷,心中一次比一次更清朗。
我付出,不再出自於匱乏,期待對方來為我填滿。而是,我很完整,願意與值得的人,分享心內的溫暖、豐盛。
我的前進或退後,不是為了討好、求愛,追尋一個明確的回應或答案。而是,我很清楚自己在情感中的份量,不見得對所有人而言,都是力量。假如任何一方,感覺迷惘與負擔,我願意隨之調校、回歸,不覺得自損、受傷。
給予自己和對方,最大程度的舒適及自由,便是愛的一種多樣。
因為,我是太陽,如同我中文的姓氏,用英文寫來就是Sun,它會保持東升的規律、熾熱的本質,不會因為缺乏「結果」、「定義」、「永在」,就黯淡無光。
也因為,我牢牢地走在「愛之船」的生命軌跡上,盡情履現「愛」的廣袤之餘,亦全心尊重每一份關係,都會存在連「愛」也無法逾越的界線。
山上閉鎖禮佛的那段時光,有句話,至今仍烙印在我的心上,後來形成我在愛裡的信念與模樣。用白話來講,世間相遇,皆有其定數與意義,珍惜相見、慎重待見、溫柔再見,即不負遇見。
獻給天下有情人。也寫給心內有傷的人,不管多傷,終歸會好的。記得,你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