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光憑製作歷程的艱困程度及傳奇性,就足以在影史上留下名字。

拉素羅夫於2024年坎城影展,對鏡頭秀出無法到場的男女主角照片
環境愈受限,發聲的慾望便愈強烈,拉素羅夫不畏審查,在壓迫中穩定創作不輟,他以《一念菩提》首次進入主競賽,便受到「特別獎」之表彰,可謂坎城對他遲來的肯定,也是評審團反對威權壓迫、伸張人權正義的政治表態。
但儘管國際獎項愈拿愈多,拉素羅夫在伊朗的聲望卻並未提高,政府對他的懲罰甚至愈加愈重。與當局僵持多年後,《一念菩提》 稱得上是拉素羅夫與故鄉伊朗的訣別作,影片後製尚未完成時,他便遭判囚8年、鞭刑以及沒收財產,眼看難再有寬恕空間,他只好徒步逃亡鄰國,加緊後製,好趕上5月底坎城影展的首映。

回到《一念菩提》本身,就算不論艱困的製作歷程及荒謬的真實處境,電影也足夠精彩好看。
讓我們從拆解片名開始,片頭字卡開宗明義地提供了一種理解它的方式——菩提樹繁衍方式很特別,先透過鳥類播種於其他樹的縫隙,待自身樹根生長落地後,便纏繞寄生樹,使其窒息,然後,菩提樹便獨立存在了。
(雖經查詢發現,野生菩提樹幼時確實會附生,但不常發生「絞殺」現象,不過,比起其他具備絞殺特性的榕屬科,”Sacred Fig”顯然更具宗教象徵意涵。)
而中譯片名《一念菩提》則借取佛教用語「轉瞬之間解脫、開悟」的意義,並延伸、轉化並概括了全片主旨——要不要當人類社會中的「菩提」樹,完全取決於個體的「一念」之間 。

本片故事背景坐落在2022年「頭巾革命」期間,那年,警方以違反服裝規範(未戴好頭巾)為由,拘捕22歲庫德女子艾米尼,然後過度執法導致她死亡。「將女性從頭巾約束中解放」遂成為引爆點,伊朗社會隨即掀起一系列抗議政府濫權、打壓女性的示威浪潮。
拉素羅夫以小見大,由一家四口呈現出革命期間伊朗社會的對立——身為法官的父親Iman,剛升遷擔任調查組長,於公必須面對體制內的派系鬥爭,以及動亂期間不斷批准死刑的心理壓力,於私則需處理剛上大學、思想覺醒的女兒,對自己建立出來的權威之質疑,多重壓力加乘之下,他逐步走向崩毀。
在我自己家裡,我都覺得不安全了。
Iman或許原本沒那麼「壞」,頂多是因為身為既得利益者而思想保守,畢竟他耗費數十年慢慢往上爬,累積工作成就及社會聲望,我們很難指望這種人會時時刻刻省思自己擁有的一切是否符合正義;於是,整部電影,我們見證這名堅守崗位,相信國家及體制的螺絲釘公務員,如何開始暴走,動不動就盛怒,對異己者(甚至自家妻女)施行暴力,仔細想想,實在相當悲哀。

「槍」成為推動全片劇情的重要元素
巧妙的是,拉素羅夫以「槍」貫串全片——第一顆鏡頭便是Iman領取「非常時期」的防身配槍後,在桌上清點子彈——替電影增添嚴肅道德辯證外的類型元素。面對令人喘不過氣的父權及宗教束縛,槍成了唯一可以暫時壓過擁權者的象徵,因槍口不長眼、不認人,誰拿到誰就是老大。
Iman對槍枝的態度,一開始是擔心、猶疑,從坐在法庭裡判人死刑,到實際握有可以殺戮的武器,為此他多少感到負擔;而配槍失竊,成為壓倒Iman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展開各種威脅利誘、在家中抓內鬼,造成電影第三幕調性大轉彎,或許讓不少觀者為之詬病,我卻覺得拉素羅夫「鬼轉」得很過癮,且為稍嫌沉悶的前三分之二篇幅,注入刺激的活水。(本片片長超過160分鐘
搭配劇情轉換調性,電影的視覺也跟著被「打開」——前段為了穿插真實抗爭影像,場景都在城市裡,且多為室內戲,就算到室外,也僅以縮限的車內視角來呈現(這肯定與秘密拍攝脫不了關係)——眼見抗爭群眾即將要算帳算到自己頭上,Iman驅車載全家離開德黑蘭,至郊區避風頭,畫面瞬間開闊了起來,無邊際的黃土、藍天,加上追逐、逃亡帶來的影像動能,使全片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尾,儘管略顯荒謬,卻遠不及現實來得荒謬。
爸爸,你不會知道真相是什麼,因為你就在體制內,你會用盡一切方法維護它。
觀賞《一念菩提》時,我也不斷對電影情節產生既視感,當國家處於多國強權角力的敏感政治局勢中,只要國民於特定議題上出現嚴重分歧,不同立場人馬便會互相攻擊對方受到境外勢力洗腦及煽動,進而偏離原本討論的核心,這點著實像極台灣社會現況。
在愈來愈難辨認真相的時代,或許虛構的藝術作品,反倒能讓人暫時放下先懷疑「假不假」的執念,去看見創作者在「信念」上傳遞的真實,而無論《一念菩提》劇情後段發展合不合乎現實邏輯,打破沉默、對權力始終保持警惕,便是拉素羅夫的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