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交流的突然終止,讓金起範在會後承受了不小的責難。
上層的質詢、同僚的暗示,甚至是明裡暗裡的譏諷,都在提醒他——這不是他的專屬遊戲場,他沒有資格為了個人情感擾亂進程。
幾天後,例行探訪的時候,崔珉豪坐在生活模塊的窗邊,目光落在外面模擬的晨霧上,窗邊的霧氣還沒散,玻璃上有兩道指尖擦過的痕,像剛被人在沉默裡對折了一次。
崔珉豪把書闔到一半,指腹抵在紙脊上,沒有真正放下,也沒有再往後翻。
「老師為什麼要那麼做?」他沒有看向他,像和窗外的霧說話,「你知道會被挑出來質問的。你明知道這裡不喜歡失控。」
金起範站在他對面,白袍沒有披,只穿了最簡單的深色內搭,整個人像被那團霧映得更寬容也更冷。「我懂。」他說得很慢,「可我做不到,看著你被......別人奪走。」
那一句落下後,房間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繃起。
崔珉豪低頭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卻讓眼神忽然亮了些:「為了這句話,你可以丟掉前途?」
金起範沒有立刻回答,他繞到桌邊,將早上遺留的水杯挪遠,像在替不必要的變數騰出一點空地。「我不想丟掉任何東西,」他抬起眼,「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麼是可以承擔的代價。」
「那我呢?」崔珉豪抬眼,終於看向他,「我是你想承擔的,還是你不願意輸掉的?」
短短一句,把兩種截然不同的擁有擺在桌面上。
金起範沉默片刻,才輕輕道:「都是。」
崔珉豪忍不出輕哼,他微笑著,沒有追擊,他只是把書放回窗台,像卸下一件薄甲。
「你總說安全,說基線、說變數,」他走近一步,停在對方伸手可及的距離,「但你剛才那一句,和研究沒有關係。」
金起範沒有退,他接受這個指認,甚至主動伸手,替崔珉豪按平胸前略翹起的感測貼片。指腹貼上去的一瞬,他收了力,怕自己的手暴露太多東西。
崔珉豪的手卻扣住了他的手腕,沒有用力,只是把那隻手固定在胸前貼片的邊緣。「你不必每次都先說數據,」他抬眼,聲音很輕,「我想知道......老師究竟想要什麼。」
金起範看著他,視線像被那句話往內推了一步。
「我想要你留在我能碰得到的地方,」他的聲音低下來,「我想讓你在任何時候,都先想到我。」
窗外的霧被人工風口攪動成更細的絲,室內只剩兩人的呼吸。
崔珉豪鬆開手腕,往後靠在窗台邊,垂眸問:「如果我明天在走廊遇見他,停下來和他說話,你會做什麼?」
「走過去。」
「如果他碰了我?」
「拿走他的手。」
「如果我沒有躲?」
金起範看著他,唇線繃緊,卻沒有移開視線:「就提醒你,你會讓我先一步。」
那個「先一步」像是某種私密的約定,明明誰也沒正式說出口,卻在多次被打斷、被觀察的邊緣上滋生出來。
崔珉豪沉默了片刻,指尖滑過手環的矽膠邊,讓那圈淺藍數字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老師,你知道我一直在試探你吧。」
「我知道。」
「我想看看你的邊界在哪裡。」他抬眼,眼底的光收束成一點,「不只是研究員的邊界。」
金起範很少被這樣看,他喉結微動,聲音卻更穩:「你想知道到哪一步我會失控?」
「嗯。」崔珉豪點頭,坦然得近乎殘忍,「我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想要我到這個程度。」
空氣忽然熱了一度。
金起範向前半步,沒有碰他,只把距離往裡推了一點點,像把話抵近耳廓:「那你也聽清楚我的邊界——只要規則還在,我就不越線。但我會把所有能動的條件,推到對你有利。」
「對我,還是對你?」
「對我們。」他第一次改了主詞。
崔珉豪的呼吸輕了些,眼神卻更明亮:「你會贏嗎?」
「我不會讓自己輸。」金起範答,一字一頓,「尤其是輸在你身上。」
短暫的沉默之後,是一個幾乎不可察的動作——
崔珉豪把手環轉了半圈,讓感測面朝向自己,避開了對方的指尖。他沒有再問,也沒有承諾,只把身體的重心往窗台後靠去,留下一個可以被填滿的空位。
金起範沒有佔據那個空位,他只是抬手,把窗邊的書拿回來,放到崔珉豪掌心。「你還沒翻完。」
「你也還沒說完。」崔珉豪看著他。
「剩下的等你問。」他說。
兩人站在彼此都能碰到、卻誰也沒主動越過的距離裡,像在無聲地試探誰先眨眼。
窗外的霧終於散開一條縫,人工陽光沿著縫隙滑進來,落在他們指尖之間的那一小段空白上。
崔珉豪低頭,把書翻回原來的頁數,聲音輕得像是自語:「那你別再用心律或其他不重要的數據當理由。」
金起範「嗯」了一聲,像承諾,又像命令自己。
離開前,他停在門邊,沒有回頭,只說了一句:「今天不會再有中止,你放心。」
門闔上的聲響極輕,卻把房間裡那一段還未說盡的話留在了空氣裡——像一枚尚未引爆的訊號,會在下一次接觸時,精準地亮起。
────
雖然崔珉豪和李珍基的進階交流測試沒有完整結束,但蒐集到的數據足以讓整個研究團隊──乃至整個伊甸園興奮不已,金起範出乎意料的快速的批准了免疫配對,就在今天。
免疫配對室的溫度被刻意調得比外頭高,空氣裡混著消毒水與金屬的氣味。牆面是無縫的白,四角的監測器安靜運轉,像隱形的觀眾。
崔珉豪坐在採樣椅上,袖子捲到手肘,前臂的血管在燈光下清晰浮現。李珍基站在他對面,手套摩擦的聲音細微卻分明。
「沒想到這麼快就到這一步。」李珍基一邊調整針管,一邊低聲道,語氣裡帶著探詢。
崔珉豪垂眼看著對方的手,嘴角微微上揚:「我更好奇——是誰讓這一步這麼快的。」
「這很重要嗎?」李珍基抬眼,對上那雙帶笑的眼睛,像是被看穿了什麼:「重要的是,之後我們就不再受那些無聊規則限制。」
針尖輕輕刺入皮膚,血液流入試管,深紅色的液體在透明玻璃中暈開。崔珉豪感覺到那一瞬間對方指尖施加的細微壓力,像刻意為之。
「你看起來……很期待。」崔珉豪語氣不急不慢,眼神裡卻藏著一絲挑釁。
「是啊。」李珍基收回視線,把試管放進固定槽裡,「因為這代表,我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宣告——你屬於誰。」
崔珉豪沒有立刻回話,只輕輕呼出一口氣,那股溫度在兩人之間暫停、停留,像是把空氣都凝住。
在這凝結的空間裡,他忽然意識到——某個地方,金起範正透過監控看著這一幕。
而這一次,不是試探,也不是挑釁,而像是在悄無聲息地告訴對方:
不管你多快批准,我依舊有選擇的自由。
監控室裡,螢幕將免疫配對室的每個細節放大,光線、呼吸、眼神交錯,毫無遺漏。
金起範手中攥著的筆已經轉過不知多少圈,筆尖在金屬桌面上輕輕敲打,像一段壓抑的節奏。
他看著李珍基替崔珉豪抽血,那雙手太過熟練,熟練到讓他聯想到更多不該出現的畫面。崔珉豪沒有閃躲,甚至還對李珍基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那一瞬間,金起範感到胸口一緊,像是被人從裡面攫住一把。
批准免疫配對的簽名,他是毫不猶豫落下的——不是因為接受這段配對,而是因為他想讓一切更快走到終點,好讓自己找回主導權。
可現在,螢幕裡的兩人不緊不慢地交談,動作間帶著微妙的默契,像是在彼此的節奏中沉溺,金起範知道自己應該冷靜分析數據,但他的眼睛一刻也移不開,那不是單純的觀察,而是一種幾近本能的佔有欲在翻湧。
他抿住唇,指節在桌面上敲得更急。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按下終止鍵——但螢幕上那雙眼睛正抬起,似乎隔著空氣與他對視,眼底帶著一絲不動聲色的宣告。
金起範胸口的壓迫感更深了。
他知道,這場實驗,已經不只是實驗了。
免疫配對室的門在背後關上,走廊的燈光比室內柔和許多,靜得只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
崔珉豪捲著袖子走在前一步,手臂上還留著淡淡的紅痕。
「痛嗎?」李珍基低聲問,他的聲音像是刻意壓低到只屬於兩人之間的頻率。
崔珉豪偏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帶著一抹不著痕跡的笑:「比起這個,我比較怕抽完血之後被你纏上。」
李珍基笑了,腳步慢了半拍,順勢與他並肩,「那你現在打算逃嗎?」
「還在考慮。」崔珉豪的語氣輕鬆,卻沒有避開他的視線。
他說話的同時,李珍基已經抬手,替他將鬆開的袖口一點點拉回原位。那動作並不急,指尖沿著他前臂的肌肉線條輕輕滑過,帶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酥麻。
「你的手很冷。」李珍基低聲補了一句。
「我體溫本來就比較低。」崔珉豪垂下眼,像是隨口應道:「也許在等溫暖我的人吧。」
李珍基不急著答,反而將他的手握進掌心,拇指緩慢地在虎口處打著圈。
「我可以暖很多地方,你想試哪裡?」
走廊的盡頭,金起範安靜地站著,像是等人經過。那抹笑意是標準的、無可挑剔的禮貌,但崔珉豪看得出,他的目光已經鎖在自己被握住的那隻手上。
崔珉豪沒有抽回,反而讓李珍基握得更實。
「你不是說過,不在乎實驗結果嗎?」他忽然開口,像是閒聊。
「我在乎你。」李珍基答得很快,語氣不帶遲疑。
崔珉豪聽著,唇角輕微勾起,沒有再接話,直到與金起範的距離只剩幾步,他才慢慢想把手抽開,但對方卻不放。
那一刻,他感覺到金起範的視線像利刃一樣掃過,帶著隱忍到極限的壓力。
而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像是在說,這場遊戲,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
走廊裡的燈光落在金起範的側臉上,將他眼底那點深色壓得更沉。
他看見兩人並肩而來,注意力很自然地落在那雙交握的手上——指節貼合的力度、彼此手心傳遞的溫度,像是一種悄無聲息的佔有。
金起範在心裡一瞬間生出衝動,幾乎要直接伸手將那畫面打斷,但他很快壓了下去,深吸一口氣,把呼吸調到和緩的節奏。
——不可以失控,至少,不可以讓這種情緒的來源被看穿。
當兩人走到面前時,他抬起眼,微笑,語氣平穩得像在做日常的安全提醒:「配對室採樣後,需要靜養半小時,尤其不能再讓手臂承受額外的壓力。李受試者,能麻煩您先放開嗎?」
話語輕柔,帶著研究人員的專業口吻,沒有半分瑕疵。
可他伸出去的手,卻不容拒絕地扣住了崔珉豪的手腕,將那隻被握住的手從李珍基掌心抽離,動作乾脆、沉穩,像是完成一個必要的醫療流程,而非出於私人情緒。
李珍基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轉瞬間恢復過來,語氣帶著挑釁意味的客套:「當然,安全第一。金博士果然一如既往地細心。」語畢,他不再多留,神情鎮定地向前走去,背影依然挺直有力。
崔珉豪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被金起範牢牢握著的手,那力道並不重,卻有種無形的支配意味,仿佛在向他——也向所有人——宣告歸屬。
他沒有掙開,反而在心底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感,那是被在乎、被渴望,甚至被控制的確切證明。
他抬眼看了金起範一眼,對方依然是那副冷靜專業的神情,仿佛剛才的動作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可崔珉豪知道——那並不只是工作,而這個認知,讓他心底的笑意更深了一點。
金起範沒有立刻鬆開手,而是順勢將崔珉豪往自己這一側帶,引導著他走向寢室的方向,走廊靜得只剩下腳步聲,他的掌心始終覆在崔珉豪的手背上,溫度透過皮膚緊緊相貼。
「今天的免疫採樣很順利。」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像是在例行交代觀察結果,「數據顯示,你的適應狀況比預期更快。」語氣平穩得近乎無懈可擊,卻在「更快」兩個字上,壓得微微重了些。
崔珉豪側頭瞥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只聽他繼續道:
「只是……我不希望你在這個階段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擾,哪怕是出於善意的接觸,也有可能影響接下來的指數。」話說得像是在保護研究對象,但掌心的收緊,卻透著另一層不容分說的意味。
「你是說李珍基?」崔珉豪語氣平淡,卻藏著探尋。
金起範沒有立刻回答,只在走到轉角時稍稍放慢腳步,垂眼看著他:「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不該那麼快。」這句話聽起來像科學建議,可字裡行間卻壓著濃得化不開的私心。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到寢室門口,金起範才鬆開他的手,語氣又回到一貫的冷靜:「早點休息。」
轉身離去時,那份不甘與戒備,依舊在他的背影裡暗暗翻湧。
而崔珉豪站在原地,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唇角慢慢揚起——
他更確定了,自己握住了金起範最脆弱的地方。
寢室門在身後關上的那一刻,走廊裡的安靜被隔絕得一乾二淨。
崔珉豪倚著門,靜靜地感受方才那隻手離開時,掌心還殘留的溫度。
金起範剛才的語氣、步伐、甚至連握著自己時指尖的微不可察的用力,都像是印在他的皮膚底下,揮之不去,那不是單純的保護──那是獨佔欲,一種想藏也藏不住的、近乎佔領的衝動。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忍不住上揚,愉悅從胸腔深處漾開,像是獵人確定了獵物已經踏進陷阱,只差最後一步就能收緊套索。
他走到床邊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背,彷彿那裡還留著金起範的溫熱。
腦海中閃過李珍基在免疫配對室裡那雙直白的眼睛——那是另一種不同的力量,同樣不容忽視。
然而當金起範握住他的手,把李珍基的碰觸隔開時,那種堅決——不只是行為上的,更是一種無法言明的佔有感——讓他的心底某個地方被狠狠地觸動。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被需要了,不是作為受試者的價值,不是因為配對數據完美,而是作為「崔珉豪」這個人,被某一雙眼睛緊緊盯住,像失去會是世界末日一樣。
這種感覺很危險,也很上癮。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渴望這種「被需要」。
在伊甸園之前,他從來都只是可替代的存在,在原本的生活裡,不論是在家庭、在群體、甚至在那些短暫的親密關係中,他都習慣成為填補空缺的角色,被需要的時間總是短暫,等到熱度退去,他就被放回原位,像從未真正存在過。
可是金起範不一樣。他在意的方式幾乎病態,卻正好對準了他骨子裡那個渴望被抓住、被佔有的深處。
金起範看著他的眼神,從來都不是「你很重要」,而是「你是我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那一瞬間的溫熱,像是一種印記,告訴他——他在某個人的世界裡,已經變得不可或缺,這份重量讓他既感到踏實,又有種難以言說的興奮。
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再一步步試探下去,把那份自持逼到失控,金起範會為了留住他做到什麼地步?
他想看到答案。
因為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能真正確信——自己終於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替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