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一邊聽著男孩說話,一邊心想:到現在為止,沒有被送去給什麼巫師黑婆洗過的商品就只剩她和男孩了。男孩或許還說得過去。因為自從他到來以後,斯蒂就未曾見他染上一絲沾汙。她偷偷觀察著仍在滔滔不絕的男孩;現在也是如此。他全身上下十分乾淨,不需要銀光襯托也能看出皮膚帶有雪白的光澤,頭髮也不像她的毛髮會被汗水或潮濕的空氣弄得一蹋糊塗;甚至留在籠子裡的排泄物,也不曾害他生過半個毛病。
想到這裡,斯蒂才意識到男孩到底有多麼異常。包含先前他展示過受了傷卻有辦法自我癒合、與他相處後發生的各種變化在內,藏在他身上的秘密似乎如淵潭一樣深邃、難以捉摸。
至於她呢?斯蒂思索了一會,唯一合理的推斷是,流氓們肯定覺得處理她太麻煩了。即使黑婆或許真有辦法讓她安分些,但按照過去她鬧事的經歷與故意擺露的倔強態度,她們勢必得花上一番功夫才能降伏她;至少製造困擾這點,她的確是挺有自信的。
不過另一方面,黑市老大大概還考慮到了斯蒂最後一次在鬥獸場戰鬥的事蹟。就在最近,她總算想起了一些片段:野性活用它的智慧和血鬃狼人與生俱來的靈敏優勢,逼使大得不講理的怪物漸漸感受到威脅。
一開始怪物根本不把斯蒂放在眼裡,以為只要隨便揮個爪子她就會碎得四分五裂;可是等到牠發現野性不僅巧妙躲過所有攻擊,還反過來在牠全身上下造成傷口,牠就暴跳如雷地橫衝直撞,結果把守在觀眾席的衛兵們捲入其中,身上也因此多了不少長矛造成的傷口。
野性藉著一次怪物摔進座位區導致一時之間爬不起來的破綻,以失去手臂為代價在牠喉間劃下一道完美的爪痕,怪物就這樣在掙扎中失血過多而死。
如果再經歷一次同樣的狀況而且不依賴野性,斯蒂很肯定自己絕對做不到像野性那般如此熟練的獵殺技巧而死於非命;但這點只有她自己知道。對於黑市老大而言,光是她有這份事蹟,就足以認定她是可以帶來災難的麻煩──雖說這也變相提升了她的價值,要不然像她這種殘廢狼人根本不該出現在黑市的寶窟裡。
最後一批被抬去清潔的生物總算被帶回來。清潔工們在離開前,還不忘往擺在各處的火盆添入薪柴。熱氣先是彌散四周,接著傳至頂端,從帳篷頂部額外抬升的小頂棚底部的方形窗口洩出。
男孩將手抵在籠邊,看起來不像是想摸尾巴,只是往尾巴指了指。
「你的尾巴變好蓬喔,就像隻毛毛蟲!」
斯蒂說:「天氣冷了就會這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很溫暖嗎?」男孩問道。
「嗯。在冬天時,我會靠著尾巴睡覺,完全不像人類還得依賴火。以前我的家人都說,沒有尾巴的狼人都會早夭,因為他們無法靠尾巴度冬。」
斯蒂檢視著自己的尾巴,用膝蓋頂了一下,毛髮的厚實感瞬間壓下來;雖說溫度變化的確會致使尾巴看起來變得豐厚些,不過實際一碰,斯蒂才察覺到尾巴的毛確實增加了。不光是尾巴,還有肩膀至頸部、腰、雙腿、耳末與臉頰間的鬢毛還有狼耳朵……全身上下的毛髮,都比過去還要茂密。這麼說起來,她也有段時間沒有在抓癢時連同一整把毛都抓下來了。就算要說這是垂包鈴草的功效,未免也太誇張,她可不記得這種雜草有復甦獸毛的功效。
「你難道都不覺得冷嗎?」斯蒂反問道。
男孩搖著頭,指了指在他左下方的火盆。「一點也不!這裡有火,很溫暖!」
「那一點火對你這個人類而言根本不夠保暖。你看看自己吧!全身破破爛爛的,從你來到這裡穿到現在的衣服到處都是洞,我才不相信你不會冷。你又不像我們有毛髮或鱗片可以保護自己!」
「可是他也是人,他不冷啊!」男孩指著半身納薩特。對方抬起頭,狠瞪著兩人,恐怖的呻吟彷彿在訴說著可怕的事情。
「那傢伙是怪咖。怪咖不怕冷,不算!」她說。
「你又知道他不怕冷了!而且你怎麼可以說他是怪咖?雖然他有時候真的挺怪的。」男孩瞟了還在瞪著他的納薩特一眼。
「如果不叫他怪咖,不然該叫什麼?」
「納薩特!大家不是都稱呼它半身納薩特嗎?」
「那只是個說法,」斯蒂注視著無名的瘋狂精靈的耳朵,「據說這個世界上的精靈都稱這種失去自我的精靈為納薩特,並不是正式的名稱。如果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猜沒有吧!你看他這副德性,像是能給自己取名的智慧嗎?」
「所以他真的沒有名字?真是可憐。那大概連朋友都沒有了。」男孩撐著下巴,眼神溢出憐憫。但就像是在表達不需要任何人可憐他,納薩特猛烈頂了籠子一下。
「跟朋友的關聯是什麼?」斯蒂不解地問。
「你不知道嗎?如果有朋友,就算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朋友也可以替他取名!喔,我爸爸是這麼說的。」
男孩說著說著,神情露出一絲哀傷。斯蒂知道他大概又在想崔迪斯了。而從這段話聽來,斯蒂總算知道他為什麼之前要擅自替沼冠蠑螈取名;這不禁令她困惑男孩到底接受了什麼樣的教育,才會有如此奇怪的認知?不管是她生活過的族群,還是他們接觸過的人類,成年狼人、人類都會事先替孩子取好名字。斯蒂記得她認識的孩子們每個早就有自己的名字,所以不存在還得等到交了朋友才有名字的情況。
她想,也許男孩根本是把朋友與寵物的概念搞混了。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有名字嗎?」男孩突然問道。
「什麼?」斯蒂一臉錯愕,她沒有想到會在這個話題上被問起名字。
「就是……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叫你。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你突然說話,或是我突然說話;我老覺得有點怪怪的。」
這是好機會。野性低語道。
我知道。斯蒂暗自回應,同時注意到她的內心竄升起一股奇妙的情緒。首先,她當然感到很喜悅,因為這是兩人距離再次邁進一步的證明。男孩總算接受她了;可在另一方面,她仍然質疑花時間與男孩培養感情的必要性。就算知道彼此名字又怎樣?她從來不會想知道這輩子吃過的獵物叫作什麼、有沒有自己的小名。而當這份質疑反過來與喜悅感相互碰撞,就形成了兩股抗拮不下的無形力量,攪亂斯蒂的思緒。她原先以為自己質疑得很有道理,直到她發現喜悅的背後居然還藏了一丁點微小卻強而有力的期待感時,她就茫然了。
看待男孩的方式再度動搖。她本來還在猶豫,嘴巴卻自己動了起來。
「斯蒂。」她說。「這是我父母替我取的名字,淤泥之牙,意思是指勇於克服險境的牙齒。」
「好酷!」男孩就像在嚼著糖果般品味著她的名字。「斯蒂、淤泥之牙……勇敢的牙齒!這是我聽過最酷的名字!」
「別再說了……」起初聽母親解釋名字的意涵時,她還感到很光榮、驕傲。因為狼人族在替孩子授名時,通常也會受到眾多神靈與異地族人的長老祝福、關照。他們會參考孩子出生的時間、情境、環境還有各種因素,選定最完美的名字──這表示每一位孩子的名字都是精挑細選、別具意義。然而如此特別的名字,現在卻被男孩隨便用「酷」來評價,讓她有一種淡然失色的感覺。雖說他沒什麼惡意,單純只是在用小鬼頭的幼稚視角來理解而已。
「那你呢?你又叫什麼?」斯蒂反問。
「小潘!我爸爸都要我跟別人說,要叫我小潘!」
「小潘?」斯蒂挑了挑眉,覺得有點古怪。因為它聽起來比較像暱稱,而不是正式的人類名字。不過那又怎樣呢?這個黑市裡到處都是名字取得很隨便的傢伙,倒沒有什麼好質疑的。
「對!我的名字……嗯……我爸好像說過……嗯……」小潘緊皺著臉,好像在煩惱著什麼。
「你在幹嘛?」她問。
「我在回想我的爸爸有沒有談過名字的意思!搞不好我的名字跟你一樣酷,不對,是比你更酷!」小潘高舉著手,一副想一較高下的樣子。
「比較這個幹嘛。」她翻了翻白眼,「總而言之,你,叫作小潘。我,是斯蒂。這樣明白了嗎?」
「明白了,斯蒂!」
忽然被狼人族的家人和同伴以外的人直接稱呼名字,斯蒂有點不適應。當初崔迪斯怎麼有辦法那麼乾脆接受自己被叫崔迪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