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自己的天星|1970年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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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不久前,時間對宜君而言,還是一種等待扼殺的東西。現在它却是一種待撫愛的、待珍惜的寵物,尤其是夜晚。夜晚變得太短暫,以致回到家都已在電視節目完全結束之後。

碧玉像往常一樣,正在觀賞『檀島警騎』電視影集。門鈴響了,她起身開門,眼睛仍盯著螢幕不放。打開門,果然是宜君。

『怎麼今天提早了?』

碧玉說著,忽然注意到宜君背後有一張笑臉,她心裏沒有準備,因此臉上的笑容顯得急促、僵硬而不自然。但她很快就明白了,這人便是宜君最近晚歸的原因。

『李牧雲。』宜君為他們介紹:『這是我常對你提起的室友,黃碧玉。』

碧玉禮貌的微笑,然而她發覺牧雲的笑容似乎有些尷尬,她一低首,發現自己穿著發縐的睡衣,羞得恨不得飛回臥房。她敏感的拉緊領口,心裏竟怪起宜君,怪她教自己失禮。

『進來坐?』

『時候不早了,改天吧。』牧雲感到冒昧,連忙告辭。

關門之後,碧玉心裏始終不大痛快,連電視也看不下去,悶悶不樂的。

宜君換上輕鬆的睡衣,坐到沙發,邊梳頭髮邊看電視。

電視正作一種外國進口的減肥糖的廣告,令碧玉十分敏感,恨不得將它關掉。然而關掉電視,房間沒有聲音,這寂寞是逼人的,可怕的,很教人討厭。她拉長臉,胖大的身軀,像座肉塔,突然想起了什麼,說:

『晚上宜正和宜清來找妳。』

『有沒有說什麼事?』

『沒有。我想留他們倆吃飯,可是他們看妳不在,連坐都沒坐就走了。』碧玉一口喝盡冰水:『他們好像怕我。』口氣有埋怨的意味。

『那裏會,他們只是較不懂事。』宜君知道碧玉怕人家指她是老處女,一心安慰她。

宜君家中有四個弟妹,其中宜正宜清是雙胞兄弟,一個讀工專,一個讀高中,都在台北,費用完全由宜君一人負責。父母省吃儉用供她讀完商專,扶養弟妹,減輕父母負担是應該的。然而前一陣子,感情受到打擊,宜正宜清更成為她生活的重心,督促他們完成學業是她唯一的目標,也唯有這樣才不致覺得生活盲目而無所寄託。

『他喜歡妳嗎?』

『誰?』

『還會有誰?』

『不知道。』宜君一臉幸福的樣子。『大概吧。』

『大概?』碧玉警告說:『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除非妳完全掌握他,否則到頭來女人總要吃虧。』

『牧雲不會的。』

『難講。』碧玉說:『我看他那對眼睛就不怎麼安分。』

牧雲在街上是會看漂亮的女孩子,可是還不至於這樣嚴重吧?宜君想:碧玉可能是嫉妒吧?不過她也可能是關心,她不該抹煞碧玉的好意。

『妳可能多慮了。』宜君把頭髮拂到腦後,一臉肯定不移的神色。

『反正妳留意就是。』碧玉手指捲弄著衣角,像在嘔氣。

碧玉坐着,小肚凸出來,看得出腰圍一圈贅肉。她已經三十四了,幾次戀愛都沒成功,對男人存着一種厭惡感。她們住在一塊已經兩年,宜君沒看見或聽見什麼男人來找她。她和宜君一樣,都在貿易公司担任會計。宜君常想,像碧玉這樣孤單的職業婦女是值得同情的。以前她會想,碧玉可能就是她十年後的樣子。如此她又不免為自己感到可憐與悲哀。不過現在的情形却大大不同了。

宜君想安慰她,可是怕說錯話反而傷害到她,所以並未再說什麼。

這時那要命的減肥廣告又來了,尖銳的聲音顯得有些殘忍。宜君不敢看碧玉,感到渾身不自在。

#

碧玉的話並沒有爲宜君帶來困惱,那些話在見到牧雲之後立刻消逝無蹤。因為牧雲使她想笑,想說話,她沒有餘閒來懷疑他。

他們散步到公園。燈光很亮,但高大的樹木遮擋了大部份的光。公園的夜顯得很美,很誘惑。

『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宜君頭靠在牧雲肩上,夢囈一般:『這樣我們便能夠永遠廝守在一起。』

『不要回去。』牧雲低低的說,不太有自信。

宜君抬頭看他,眼神是不肯定的。每天暫時的分手,確如刀割。然而別人會怎樣來講他們呢?

『我們可以住在一起。』他說。

是啊,那麼睡眠將不再是一種折磨或虐待。宜君又想,人常說,男人最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這想法使她遲疑不決。

黑暗中,他的臉靠得那麼近,宜君連他的呼吸都能感覺得到。他的嘴唇又堵上來了,她再也沒辦法為自己的前途思考。

#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牧雲的『狗窩』,名稱是他自己取的。

房子在二樓,小而可愛,一房一廳。小廚房有一座瓦斯爐,八成新,但缺乏整理,顯得狼狽。一開燈,幾隻蟑螂跌跌撞撞的往四處逃竄。

客廳的擺設像早期的電視佈景,空蕩蕩的。只有半組家具;小茶几上有台手提電視,另外就是三張沙發,一長兩短。上頭零亂的丟置內衣、襪子及手帕等雜物,與牧雲出門考究的衣著,形成強烈對比,令她感到詫異。

他先是毫無知覺的坐下去,立即又站起來,一臉藏拙的笑容,彎著腰,將這些衣物收好,丟在另一張沙發,整理出較大的位置讓她坐。

『我不是說過嗎?這是個「狗窩」。』

宜君嫵媚地白他一眼,隨手拾起一份報紙,翻了翻,上個禮拜的。

四周的牆壁倒還乾淨,暖和的奶白色。掛有月曆,一位黑髮美女,鼻梁高高的,看不出是中國人或外國人,偎在爬藤的磚柱,以一種勾引的目光投向客廳的人。月曆下面居然擺了一個小型酒櫃,玻璃窗內放置幾瓶不知名的洋酒和一瓶茅台,還有兩支高腳杯並肩站在一起。這是個平凡的酒櫃,但是放在這客廳却十分突出,並且顯得可笑。

『怎麼想到擺設這個?』宜君好奇的指指酒櫃,就像它是來自外太空的怪物。 『客廳太空了,所以拿它充數。』牧雲見她在搖頭,馬上辯說:『其實我也想到擺個書櫃的。』

『真的?』她因不相信而感到極大的興趣。

『不蓋妳,報上不是常有人呼籲,將酒櫃換成書櫃嗎?這我早想到了。』他說:『可是妳知道,我對書本並不如我對酒那麼有興趣,如果書買來不看,光擺在客廳充場面,純粹是裝飾品,這樣倒不如放瓶酒來得實用些。』

宜君只是笑,未表示意見。牧雲便進一步說:

『如果真想看書,在床頭或抽水馬桶水箱上面擺些書籍,隨手可以翻閱,不必強迫書橱到客廳罰站。何況書不在多,最好只讀一本。』

他停下來,看宜君,她果然一臉問號。他有點得意,像平劇武場,打鬥一半,正值精彩,角色擺個威風凜凜的架勢,不動了,有如停電一樣。接著鎂光燈一閃,然後音樂急急的跳出來,角色又繼續動作。他解釋道:

『天底下書那麼多,人生也有涯,不可能讀遍它們,而一點都不碰它們,當然可憐;最聰明也最可怕的却是一輩子只抱一本書讀的人,因為只有他讀通。』

『你歪理倒不少。』

『不歪不歪,這可是大學教授講的,我只是轉述罷了。』

『那你是哪一類人?』

『我既不可憐也不可怕,我只是像五柳先生一樣,讀書不求甚解。』他突發靈感,又道:『不過我現在真要專心讀一本書了。』

『什麼書?』

『不是四書不是五經,更不是聖經。』他故意賣關子。一口一口,慢條斯理的喝著茶。

『快說嘛!』

『那本書呀,』他放下茶杯,露出特有的狡黠的笑容。『就是妳。』

『討厭!』

宜君舉拳要捶牧雲,反教他一把抓住,擁入懷裏,然後是一個深深的長吻。直到兩人像完成了一樁大事,吐一口氣,鬆開對方。牧雲立刻又跳起來,走向酒櫃,回頭對宜君說:

『獲得一本好書,這值得乾一杯慶祝慶祝!』

#

沖浴時,鏡面蒙上一層白霧,宜君伸手一抹,現出熟悉的面孔,她端詳鏡中自己,覺得陌生,彷彿同一個字,看得愈久就愈感覺不像。我幸福嗎?懷疑地扶著臉頰反問自己。

關住水龍頭,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牧雲將他的條紋呢布睡衣褲讓給她。她穿上才發覺衣服寬大無比,衣襬幾乎垂至膝蓋,衣袖與褲管都往上摺了好幾層。她對著鏡子,馬上聯想到喜劇泰斗卓別林,便朝鏡中得瘦小的自己扮了個大鬼臉。

她躡手躡腳的走出浴室,怕招牧雲笑,趕忙將身子鑽入絲被。

『怎麼了?』

『沒有。』她板著臉。然而笑意還是忍不住由眼睛流瀉出來。

兩人擁抱,笑作一團。她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好笑,其實並沒什麼,偏偏笑個不止。

月光夾雜著燈光由窗口映到地板,像鋪了冷霜。

牧雲發出近乎野獸的叫聲,摟住嬌小的她。他的手不斷地撫摸她那嬌嫩的肩膀。一種原始的情慾很快升上來了。

街道隔著夜,遠遠地傳來冒失的、漫不經心的叭鳴,更顯得秋夜的寧靜。

牧雲手指體貼的解開她的衣鈕。她整顆心像脹到喉口一樣,身體不禁抖顫起來,在他懷裏,像條草上的魚。

『輕鬆點,不用害怕。』

牧雲溫柔地吻她,然而他立即又爲自己所說的話感到吃驚。因爲以前那叫什麼海燕的女人也是這樣告訴他。

那次喝了酒,大家原先是開玩笑的,但後來大家倒真是去了。

床上的女人一絲不掛,渾身白顫顫的。他走近才覺她身上塗滿劣質的脂粉,低賤的味道幾乎令他暈倒。他想他是跌到她身上去的。

『你們這些大學生就是不知道用功讀書。』那叫海燕的女人雙手緊緊勾住他𩓐子。他看那盆大口,感到一陣噁心。

那種空虛像暴風雨一樣猛烈的襲向他。

離開時,女人叫住他:

『拿去。』說著丟了一樣東西過來。

他接住一看,原來是學生證和車票。女人又說:

『有閒再來坐。』

他沒有回頭,急急出來,彷彿聽見尖銳刺耳的笑聲。

宜君輕聲喚著他,他拿出一切溫柔,感到一顆跳動的心。

燈熄了,房間差不多是漆黑的,絲被在黝暗中發出朦朧的灰光。

宜君想:一時的決定往往會改變一生。她從前拒絕克森求歡,現在却和牧雲躺在一起,誰會料到呢?如果他不打電話來,如果淡水那天沒有失去原則,如果不換上他的睡衣,如果……,然而這一個個『如果』已埋下太多的前因,這後果似乎是必然的了。想著想著便緊緊偎在牧雲懷裏。

她彷彿聽見窗外正落著夜雨。

#

喚醒宜君的是小窗透進來的那道曙光,輕輕在她眼簾一觸,她的雙眼就醒得清清亮亮。

昨夜雨下得大,街頭的溼意尚未收起。天色灰濛濛的,似乎夜剛離開不久。牧雲仍睡得香熟,手依然放在她的腰間。她輕輕移開他的手,溜下床,至廚房準備早餐。

廚房的器具及一些瓶罐,零亂不堪,她讓它們各就各位。沒有女人的廚房總是不像廚房。

她將客廳的衣物摺好,拿到臥室的衣櫥。當她坐回床邊,她遇到的是一個出生嬰兒的目光,半遲疑、半驚訝的,剛醒來的男人的目光竟是那樣。他撒嬌地張開手臂,要求一個擁抱。她的嘴唇輕輕地在他額頭印了一下,拉他起身。他纏著要躺。

『七點半了。』她拉著他的胳膊不放。

他一翻身,倒趴在床上,用枕頭壓住腦袋。

『懶鬼!』她呵他癢。

他怕得邊叫著邊逃下床。

『看你還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他告饒不已。

太陽露出臉,陽光高高興興的跳進屋子來。

起初她有些遲疑,畢竟她不是十分豁達的人,做什麼事都要處處顧慮。但是當天晚上,她終於提著兩隻行李箱搬到牧雲的住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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