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話都吞下去"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爸阿吉就總是很安靜。他不像其他村裡的爸爸會帶小孩去溪邊釣魚、騎腳踏車，他總是坐在塑膠椅上，低著頭修理一些不知道哪裡壞掉的小東西。有時是電鍋，有時是老舊的錄音機，更多時候，是他自己的情緒。
「你爸以前很會講笑話的，」我媽曾經輕聲跟我說過一次，那天我在家裡哭，因為我被學校的同學取笑。「你阿公阿嬤都笑得合不攏嘴。」
我當時只是點點頭，不太信。因為我從來沒看過我爸笑，頂多是皺著眉毛點根煙，吐出一口長氣。
但我知道，這個家給他的，不是可以大聲笑的空間。
阿聰叔叔，比我爸小十二歲，但在家裡總像老么公主。阿嬤每天燉雞湯、滷豬腳，全是給阿聰補身體，說什麼他是「危險才生下來的命根子」，吃不好會折壽。
我爸連喝一口都不行。那天他不過夾了一塊雞腿，阿嬤一巴掌就打掉筷子。
「你這隻飯豬，是要吃到幾歲？雞腿是給聰仔補的，不是你這種命人吃的！」
我坐在旁邊，愣住了。爸沒說話，只是撿起筷子，又默默添了一點白飯。他什麼都沒說，他從來都不說。
但我那時終於明白，原來一個人如果被當成垃圾看久了，他就真的會以為自己沒有價值。
他沒有朋友。村裡人看到他會點頭，但不會多聊。很多人背後叫他「飯豬仔」，有些人還笑著對我說：「你是飯豬的兒子喔？真乖喔！」
那時我還小，還會笑著點頭，還不懂那個詞有多傷人。
後來有一天，我跟一個鄰居小孩吵架，我氣到罵他：「你爸才是飯豬啦！」
那小孩一愣，然後大聲笑出來：「飯豬是你爸啦！你說反了耶，哈哈哈！」
我突然覺得好丟臉，像有人一腳踹進我胸口。我跑回家，躲進房間，關門的時候看到爸坐在門口的矮凳上，正低著頭抽煙。
他沒有問我怎麼了，只是把煙熄了，輕聲說：
「嘴巴，要拿來說有用的話，沒用的，就吞下去。」
我那時不懂這句話。後來長大了，才知道我爸這輩子，吞下去的，不只是話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