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萊爾蹲踞在土堆旁,額角倚著槍管,若有所思呆望遍地屍骸。
邦提很快注意到她,便快步走去,湊到後者身旁。他深吸口氣,發覺找不到適合的話語,遂吞回腹中,靜靜站在身旁。
「我這樣做對嗎?」萊爾抬頭直視邦提的眼睛,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似拚命壓抑悔恨,而眼神充滿懷疑。
杭特從她身上看到第一次射殺敵軍的自己,他卻沒機會回到過去原諒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只能看著想像中自己年輕的模樣消解在揚起的沙塵當中。
「妳救了大家,」杭特清了清嗓子,彷彿嘗試對年輕的自己說,「妳救了所有妳所愛的人。」
聽了杭特溫柔的話語,米蘭妲低下頭,用指背搓了搓鼻子,心裡釋懷多了。
「謝你,爸──」麥潔連忙摀住嘴,彷彿說出違規的禁辭,卻觸動心底的傷痛,隨即眼角滑落懊悔與思念的淚水。
「邦……邦提先生……」止不住的兩行淚,在頷部匯集成山澗,沾濕領口。
杭特.邦提蹲下,用拇指指腹拭去她雙頰的淚,用著近似父愛的假粗魯將兩道支流硬生生截斷,緊束著喉頭──差些哽咽──低聲說:
「妳表現得很棒,我的小遊騎兵。」
仿當地居民的口音,故意連著”l”與”r”音含糊帶過──
我的小天使(my lil’angel)。
那是萊爾先生給小米蘭妲的暱稱,而且應該只有萊爾先生知道原來的意思,這個暱稱應該是只屬於爸跟小麥潔之間的祕密。
麥潔心頭湧出滿滿對父親的惦念,放下一時誤認的懊悔,狠狠投入與父親神似的大叔胸懷。
落日山澗的居民著手進行集中屍骸的工作。
幾個膽子比較大的壯年提著獵槍巡視營區,搜索可能的生還者或詐死的敵人。
而另外一群村民已經救出受辱的女性們,並將過世的鄰居的遺體──無論是否整全、身首異處,或只剩殘肢斷臂──居民就能收集的部分,適當包裹好,一同帶回。
他們各個雖難掩悲憤,有的早就泣不成聲,心中還是安慰的:畢竟壓迫者被驅除,村子終於奪回自由與和平。
另一頭,剛剛巡視完倒臥地上假死、重傷哀號或幾乎氣絕的敵人並一一贈與最後的慈悲,連恩與殘餘的小隊員疲憊地將身亡弟兄的屍體集中一起。
連恩倦了,兩眼空洞盯著隊員忙著整理戰死同袍的遺容──他們根本無心檢查慘死的班儂與政府部隊的屍首,自然不可能知道這群死對頭稍早才殺死快一半的同袍。
連恩在考慮的是:該不該大老遠將同袍的屍骨揹回國。
感性上,他想這麼做──想想:這些弟兄誰不想回家,哪個不想被安葬在好不容易成立的國家的土地上,還有,誰不是家裡有人期盼見最後的遺容。
他懂那種感覺:家裡有人在等的這種惦念。
他的母親時常寄信,問候三餐是否定時吃、衣物夠不夠保暖──偶爾還會寄慰勞品──連恩多次回信阻止母親,語氣有些銳利地責備:戰爭才剛停止,現在各地物資都不充足,您自己要好好保留,讓弟、妹多吃些。
連恩總是將大部分的軍餉寄回家,自己只留丁點──所以他從不賭博(也沒錢賭。)
他想著自己母親的面容,一面看著死去弟兄的臉──看起來就只是睡著了,但永遠不會醒來,永遠不可能再像母親叫他名字「連恩」時,他就睜開眼睛應答「再讓我睡一下。」
他很想把弟兄的軀體一一揹回家,儘管深知做不到。
人手不足,他們不可能拖著逝去同袍的軀體歸國;因此,僅取下每位身上足以辨識身分的遺物,以及象徵榮耀的獵兵肩章。
「兄弟們,各位辛苦了。請你們好好在此長眠。」
少尉早早就關閉為捐軀同袍感傷的心情,已經指揮剩下的弟兄挖好大坑。
他打算統一埋入一個坑中,就不需要跟骯髒賊種噁心的血和在一塊。
「等等!」莫瑞思中尉制止弟兄們的作業,「有沒有抽出他們的信或……之類的?」
「都在這兒了,」少尉毫無生氣淡然地說,「回國後會交給通信部讓他們處理。」
「少尉!」山德斯突然開口,「克刻的……我會負責。」
伯恩斯盯著下兵的臉半晌,說道:
「可以。」
就從軍裝內襯搜出克拉克的信。
「其餘的,」伯恩斯整理衣著,「我會交給通信部,以上。」
連恩他們對於將同袍埋葬在同個坑裡沒有異議──他們早已無心傷感,只想速速歸國,報告迪奇.癩冕已被討伐的消息。
連恩並不確定自己討伐迪奇.癩冕的決策是否妥當,也不知道這種復仇有沒有道理。
唯有一點他確定:報仇要付出的代價遠比他原先設想的大上許多。
(下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