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人影綽綽,幽冥的波光泛著幽藍,蕩漾迴旋著無聲的召喚。水波輕拍,恍如鋪陳著一條遺忘的永恆之途。擺渡人伸出纏滿繃帶的手,青筋如虬結老藤,將一枚鏽跡斑駁的銅幣遞到一位中年旅人面前,聲音沉鬱如古井乾涸:「渡河之資,只需此物。」
那旅人略一遲疑,伸手探入貼身口袋,捏出那枚銅幣。銅錢被體溫捂得溫潤,上面模糊的「道光通寶」字樣卻已淡薄如風中殘燭——這枚古錢幣,是他祖父在病榻彌留之際,鄭重其事塞入其掌心的唯一念想。
踏上小舟,船身微微晃動,擺渡人長篙一點,水面便蕩開無聲的漣漪。河水溫柔又冰冷地纏繞上旅人的足踝。他低頭凝視,水面倒影裡,分明是幼時祖父牽著他,在巷口看賣糖人的景象:竹籤上纏繞的蜜色麥芽糖,陽光下晶瑩剔透,祖父那隻粗糙的大手牢牢包裹著他稚嫩的小手,暖意如同此刻如此刻銅錢的餘溫,無聲地滲入骨髓深處,卻終究被忘川水的寒涼一層層剝蝕而去。舟至中流,擺渡人忽然開口,嗓音沉如入夜前的最後鐘鳴,穿透薄暮:「世人皆道飲此河水即失前塵,殊不知,遺忘豈需神水?」枯槁的手指指向河岸極遠處,「且看爾等陽間之河——可曾清澈如舊?」
旅人的目光隨之望去。都市的霓虹燈牌濃妝豔抹,俗豔喧囂,恍若漂浮的電子裹屍布。無數行人埋首於掌中方屏,指尖飛速滑動,臉上唯螢幕反射的薄薄一層浮泛微光,空洞的眼神卻如蒙塵的琉璃。幽光閃爍間,推送著精心調製的資訊流,恍如當代孟婆湯,演算法替代古方,無聲無息淹沒記憶的河床。眾人沉醉於指尖滑動間送來的快餐式歡愉,竟不知自己早已飲下那精心釀製的迷魂湯劑——歷史被切碎成閃爍的碎片,在數位洪流中浮沉,最終沉入遺忘的淵藪。
旅人心中陡然雪亮!忘川何嘗僅存幽冥幻境?這條無形之河早已瀰漫人間,眾生正被推搡著、浸泡其中而不自覺。人們奮力奔向未來,卻任承載記憶之舟在慾念與浮華之流中擱淺解體。靈魂在時代洪流中漂浮,失去了那份珍貴如錨的昨日迴響,人又何以確證自身之所從來?沒有歷史之舟載渡,個體終究不過是時代洪流中茫然飄零的浮木,漂向無根、無岸的虛無。
舟行漸遠,兩岸喧囂的燈影在旅人身後的水面上模糊成一片迷離的混沌。他掏出手機,螢幕亮起,幽光照亮臉上縱橫的細紋,也映出眼中深藏的茫然。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遲疑片刻,終於緩緩滑動,決然點向螢幕一角——那枚祖父遺贈的「道光通寶」圖片,被長按住,然後選擇了「刪除」。微光一閃,圖片瞬間消失無蹤,如同沉入忘川河底的石子,再無痕跡可尋。路人只瞥見他指間微光一閃,無人知曉一個微小的宇宙剛剛湮滅。
然而,他攥緊了口袋中那枚真實的銅錢,冰冷沉實如故——這微小的方寸之物,卻分明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心底最深處。它並非僅僅在口袋中,它沉入了時間深淵裡,沉入了靈魂的礦脈。從此它成了他心底唯一不滅的錨點,縱使塵世迷途,亦能循著這枚銅錢微弱而固執的迴響,辨認靈魂來時的座標。
忘川之水豈在幽冥?它早已流淌於每座城市的心脈之中,侵襲著每張凝視螢幕、耽溺當下的麻木面龐。當世代人習慣性刪除過往,便是親手割斷了靈魂的臍帶——靈魂豈非由記憶層層疊疊織就?刪除記憶,無異於將靈魂推向了懸崖邊緣。那枚銅錢沉入心底,成為他精神深處無聲的警鐘:在遺忘的浪潮席捲一切之前,人至少要拼力記住一點什麼,哪怕微小如一枚鏽蝕的銅錢。
原來眾生不僅是過河的旅人,更是自己記憶河堤的守壩者。忘川並非傳說,它就在每一次指尖選擇放下或執起的滑動之間。那枚銅錢沉下去的地方,湧起的不是遺忘的漣漪,而是對抗虛無的永恆迴聲——那微不可聞的聲響,正是無數靈魂在時光洪流中,唯一不肯沉沒的、固執的錨,在天地間錚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