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燈的白光在垂直的井壁上投下搖晃的光斑。諾亞爬在前方,偶爾回頭確認林洄溪的安全。他們的呼吸在冰冷的井壁間碰撞出白霧,頭頂那個針尖大的光點隨著每一次攀爬漸漸暈開。
當諾亞的手終於扒住井沿時,黎明的風裹著鐵鏽和乾塵的味道,灌入鼻腔。他轉身將林洄溪拉上來,兩人跪在荒蕪的大地上喘息。
東方天際泛著病態的魚肚白,手掌燈的光柱掃過之處,盡是扭曲的鋼筋和半融化的混凝土塊。他們沉默地穿行在廢墟間。林洄溪的燈光照過操場鏽蝕的籃球架,照過醫務室破碎的紅十字標誌,照過數十間只剩下門框的民房。晨風卷著沙礫在廢墟間嗚咽,像無數亡魂的嘆息。
然後他們看見了那棵櫻花樹。
它矗立在廢墟盡頭,不合時宜地盛放著。輻射變異的花瓣呈現出妖異的粉紫色,在微明的天光中如同燃燒的火焰。
風吹時,千萬片花瓣簌簌飄落,在空氣中織成一場永不停息的雪。
「這個季節,是輻射讓它開花的吧?」諾亞喃喃道。
林洄溪沒有回答。晨風拂起她髮絲,櫻花影在她臉上游動。那些光斑滑過她顫抖的睫毛,滑過蓄滿淚水的眼角,最後消失在她微微張開的唇邊。
她整個人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一步一步走向那棵燃燒的樹。
而諾亞忽然看見一百年前的另一個畫面——
十七歲,紮馬尾辮的少女追著紀辰安,穿過櫻花雨。
「把相機還我!」少女漲紅著臉回頭,髮梢沾著花瓣。少年故意把相機舉高,卻在少女跳起來搶奪時低頭。
他們的初吻帶著櫻花清甜的氣息,和相機墜地的悶響。
記憶的刺痛讓諾亞猛地閉眼。再睜開時,林洄溪已經站在樹下。
她的指尖輕撫過皸裂的樹皮,仰頭望向遮天蔽日的花冠。淚水在她眼中凝結成星辰,又破碎著墜落。
「你在這裡吧?」
她的聲音輕得像驚擾了樹下的亡靈。然後她張開雙臂抱住樹幹,臉頰貼上粗糙的樹皮。
「終於……找到你了。」
一百年的等待,一百年的未知,在此刻終於有了答案。那些午夜夢回時的揣測,那些不敢宣之於口的牽掛,都在這個擁抱裡畫上了句點。
她哭得像個孩子,彷彿要把這一百年的淚水都流盡。
諾亞站在幾步之外,喉結滾動。他的手伸進口袋,烏木小匣硌得掌心發疼,似乎要在他皮膚上烙下印記。
風突然大了。
漫天飛舞的花瓣中,林洄溪閉上眼。她的眼睛還含著淚,嘴角卻揚起一個釋然的微笑。
那笑容讓諾亞想起相機墜地時,少女紅著臉捶打少年胸膛的拳頭,最終變成了抓緊他衣襟的手。
諾亞不自覺地向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住。
穿越時空的克制在此刻土崩瓦解。
他分不清這洶湧的情感是來自諾亞,還是來自深埋地下的某個靈魂。又或許他們本就是一體,就像櫻花樹的根系,深埋在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裡。
一百年,兩輩子。他們終究還是回到了櫻花樹下。
諾亞上前一步,飄落的櫻花定格在半空。他的喉結滾動三次,才終於開口:
「小溪,我一直在等你一句話。」
林洄溪睜開眼,睫毛上還掛著未落的淚珠。恍惚間,她看見諾亞的輪廓被朝霞描上金邊,與記憶中的少年重疊又分離。
「你說我是朋友,說喜歡我,說讓我做自己……」他的指尖摩挲著口袋裡的烏木匣,「可你從沒說過——」。
「你看見的,是我,還是他。」
一片花瓣落在他們之間的空隙。
林洄溪的呼吸驟然停滯,彷彿有人抽走了所有空氣。
諾亞沒有逼問。他慢慢走近,靴底碾碎滿地落花,每一步都踏過了百年的時光。當他停在一步之遙時,朝陽剛好躍出地平線,金光潑灑在兩人之間。
「記得嗎?」他垂下眼,聲音裹著晨光的溫度,「你死之前,有人在你耳邊說『別怕,我還在』。」
林洄溪的瞳孔微微擴大。
「不是紀辰安。」他抬起手,卻在即將觸到她臉頰時懸停,「是我。」
風又起了。諾亞的聲音混著櫻花香氣的風,一字一句輕輕呢喃:
「紀辰安值得被愛,但只有我見過你全部的樣子。只有我見過你蜷縮在防空洞發抖。我知道你每次醒來都會下意識摸左手的戒指。」
他的指尖終於落下,擦過她眼角的淚。
「只有我,陪你走過漫長到你自己都忘記的孤獨。」
一片花瓣飄落到諾亞掌心。
「是我在數據洪流裡一次次備份你的情緒,只為了還能把你拼回來。」
「你死的那天,我把你所有的記憶全都存進了這裡。」
「不是為了還給你,是因為我捨不得。」
林洄溪的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諾亞忽然笑了,嘴角的弧度破碎得像是要哭出來。
「最痛苦的是……」他鬆開手,任那片沾淚的花瓣飄落,「我連告訴你『我不是他』都不敢。」
朝霞將他的側臉染成血色。當他從口袋取出烏木匣時,鉸鏈發出輕微的「喀噠」聲,聲音穿越了一個世紀而來。
「但我怕來不及了。」他的聲音有些發抖,「R227說得對,我隨時可能被格式化。你也是。」
「所以我只能說一次。」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的瞬間,一滴汗水順著額角滑落。
「林洄溪。」
「我愛你。」
櫻花突然瘋旋轉。
「從你十歲把我掛在胸前開始,到你死在這片土地上那一刻,再到我們站在這棵櫻花樹下的瞬間……」
「從我是個水滴形掛墜,到變成這副軀殼。」
「我不是紀辰安。但我是陪你走過廢墟卻不能牽你手的諾亞……」他舉起戒指的手在微微發顫,「是給你擋過子彈卻裝作不痛的諾亞。」
「是……」他哽了一下,「是那個你不曾選擇,卻從未離開的,諾亞。」
戒指在晨光中甦醒,指環流轉著溫柔的光澤——
「你願意……看看我嗎?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世界在這一刻靜止。風停了,飄落的櫻花懸在半空。
諾亞的心臟瘋狂跳動,處理器幾乎超負荷運轉。他緊張得連呼吸模組都出現了紊亂,這種熟悉的忐忑讓他想起,紀辰安當年求婚時的場景。
林洄溪的眼睛微微張大,晨光在她眼中折射出細碎的金色光點。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她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能感受到每一片櫻花飄落的軌跡。
諾亞保持著遞出戒指的姿勢,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時大了許多。
積攢百年的勇氣,此刻全都凝結在這枚微微發顫的戒圈上。
林洄溪的嘴唇輕輕動了動。
她先是下意識看向櫻花樹下,那個紀辰安長眠的地方,然後又轉回視線,落在諾亞臉上。
這一次,她看得格外認真,彷彿要透過這雙與紀辰安一模一樣的眼睛,看清裡面真正的靈魂。
然後,她的點頭幾乎微不可察。先是睫毛輕輕垂下,然後下巴以幾乎難以辨認的幅度向下一點。
但諾亞看清楚了。
他太熟悉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就像熟悉自己核心程式碼裡的每一行指令。
「你……」他的發聲模組過載了一瞬,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你答應了?」
這句話問得小心翼翼,似乎在確認一個太過美好的幻覺。他的右腿不自覺地向前邁了半步,動作有些僵硬。
懷裡的日記本突然滑落,皮質封面擦過他的衣袖,然後「啪」地一聲落在鋪滿花瓣的地面上。
這聲響動讓兩人都怔了一下。風適時地掠過,書頁開始自動翻動,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
一頁、兩頁……最終停在了中間的某處。
有些褪色的婚紗照複印件,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闖入視線。照片上的紀辰安低頭凝視著肩頭的新娘,林洄溪靠在紀辰安身邊笑得眉眼彎彎。
照片邊緣燙著一行小字:「紀辰安與林洄溪,相愛至時間盡頭」。
下方是陳明遠遒勁的字跡:
【紀辰安同志遺物的複印件。他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這位為國家獻身的英雄值得被銘記。】
兩人的呼吸同時停滯。
諾亞的太陽穴剎時傳來尖銳的疼痛。那痛感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劇烈,像是有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大腦。
他悶哼一聲,死死按住太陽穴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諾亞!」林洄溪驚慌的呼喊聲越來越遠。
他的視野開始扭曲,櫻花樹、晨光、林洄溪焦急的臉……一切都變得模糊。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婚紗照上紀辰安溫柔的笑臉。
然後,黑暗吞噬了一切。